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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

陳平安抬起行山杖,點了點那位姿容氣度幾無半點瑕疵的仙子,可以停步了。

晏清沒有執(zhí)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譽(yù)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這種打娘胎帶來的幽蘭之香,人間不可聞。

晏清開口說道:他好心勸阻,你為何偏要對他下此狠手

原本悠哉悠哉的藻渠夫人嘴角一抽。

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臨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貨。

渠主夫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運(yùn)轉(zhuǎn)神通,化作水霧逃遁。

背對杜俞和藻溪渠主的陳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飛出去,剛好砸中渠主夫人的額頭,一記重錘之下,打得藻溪渠主眼冒金星,搖搖欲墜。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陳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這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廟喝茶,好喝嗎

晏清雖然年輕,可到底是一塊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聽出對方語之中的譏諷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時何地與何人飲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無垢,哪怕身處泥濘之中,亦是無礙。

陳平安擺擺手,懶得與她廢話。

晏清卻道:你們只管去往蒼筠湖龍宮,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會有任何額外的舉動。

陳平安轉(zhuǎn)過身,示意那個正揉著額頭的藻溪渠主繼續(xù)帶路。

晏清就跟在他們身后。

陳平安也不計較。

片刻之后,晏清一直凝視著青衫客背后那把長劍,她又問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游歷的劍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腳步輕盈,能夠讓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后邊吃灰,讓人如飲醇酒。

又行出約莫一里路,晏清再問道:你為何執(zhí)意要詢問一件山下人間的陳年舊事難道是獲取那件異寶的一條關(guān)鍵線索

依舊有問無答。

晏清神色自若,還是問道:你姓甚名甚既然是一位高人,總不至于藏頭藏尾吧

杜俞沒忍住,決定戲弄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邊走一邊轉(zhuǎn)頭笑道:不敢瞞晏仙子,我這位大兄弟,姓陳名好人,雖是一位散修,卻最是俠義心腸,仗劍走四方,但凡人間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與陳兄相識多年,當(dāng)初在江湖上屬于不打不相識,交手之后,我對好人兄,無論是修為,還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每當(dāng)夜深人靜,總要捫心自問,世間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結(jié)識

陳平安依舊聽而不聞。

晏清斜眼那爛泥扶不上墻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中莫不是今夜在那邊,給人打壞了腦子,這會兒說胡話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晏清眼神冰冷,這里相距蒼筠湖可沒幾步路,我寶峒仙境二祖師此次雖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后知道你杜俞,有幸認(rèn)識了這么個野修朋友,山上歲月悠悠,外來和尚走了,可廟還在。你真不怕禍從口出,患從口入

老子是兩次從鬼門關(guān)轉(zhuǎn)悠回陽間的好漢,還怕你個鳥,杜俞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狠狠剮了一眼那晏清仙子的小嘴兒,然后笑瞇瞇不語。

晏清微笑道:鬼斧宮杜俞是吧,我記住你和你的師門了。

杜俞這才有些心虛。

陳平安轉(zhuǎn)頭對杜俞笑道:杜俞兄弟,你這得意忘形的壞習(xí)慣,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發(fā)的江湖女俠,記性長。

杜俞小雞啄米道:陳兄教訓(xùn)的是,一句金玉良,如贈我萬金錢財,以后我一定好好守住這份家當(dāng)。

賭命都賭過了。

干脆就再豪賭一次。

只要這位前輩今夜在蒼筠湖安然脫身,不管是否結(jié)仇,別人再想要動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與之生死與共過的這位野修朋友。

自己和師門鬼斧宮自然是不能挪窩,可只要前輩沒死在蒼筠湖,山上修士誰也不傻,不會輕易做那魚鉤上的魚餌,當(dāng)那出頭椽子。

直到這一刻,杜俞才后知后覺,曉得了前輩起先為何說,自己說不定這趟蒼筠湖之行,可以賺回點本錢。

當(dāng)然,兇險還是萬分兇險,后患也無窮。

只不過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這種鳳毛麟角的存在,其余人等,哪有躺著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樣在山下,幾次險象環(huán)生

所以說晏清這小娘們,比起前輩這種活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巔高人,還是道行淺了點,她那點眼窩子,如今還養(yǎng)不起蛟龍。

晏清在這之后,不再語,只是默默跟隨在那一行人身后。

臨近了蒼筠湖畔。

視野豁然開朗。

不愧是銀屏國內(nèi)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圓。

碧波千里,水光瀲滟,月色水色兩相宜。

由于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過這條水路,是藻溪渠主專門用來接待京城貴客的,她不許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處,清風(fēng)拂面,陳平安以行山杖拄地,舉目遠(yuǎn)眺,問道:杜俞,你說藻溪芍溪兩位渠主,連同你在內(nèi),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個,會冤枉幾個

杜俞眨了眨眼睛,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冒冒然開口。

畢竟蒼筠湖就在眼前。

晏清那番威脅人的語,其實真不算故弄玄虛。山上的規(guī)矩就是如此,千百年來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見蒼筠湖似乎毫無動靜,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頭,聽那野修提出這個問題后,更是終于開始心慌起來。

若是世上有那后悔藥,她可以買個幾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廟內(nèi),自己若是稍稍客氣一些,應(yīng)付敷衍那雜種野修幾句,也不至于鬧到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

不管怎么說,在祠廟之中,這野修來到自家地盤,先請了杜俞入內(nèi)打招呼,隨后他自己走入,一番當(dāng)時聽來可笑厭煩至極的語,如今想來,其實還算是一個……講點道理的

晏清突然開口說道:最好別在這里濫殺泄憤,毫無意義。

陳平安緩緩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邊,兩人仿佛并肩而立,一起欣賞湖景。

陳平安雙手以行山杖駐地,輕聲問道:那些孝敬納貢一般,被你送給湖君當(dāng)那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沒有誰自己不情愿,誓死不從,然后被你以家族親人要挾,才含淚披上嫁衣,有沒有她們的爹娘悲憤欲絕,郁郁而終,有沒有與她們青梅竹馬的少年男子,想要與你們報仇,然后便被你們一根手指頭捻死了。你老實回答,有沒有只要有一個,就是有。

藻溪渠主渾身顫抖起來,咬緊牙關(guān)。

陳平安問道:會改嗎可以補(bǔ)救嗎蒼筠湖會變嗎

藻溪渠主使勁點頭,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師發(fā)話,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位頭戴斗笠的家伙,只是說道:沒問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蓋一軟,下跪求饒的時候。

她驀然轉(zhuǎn)頭望向蒼筠湖,兩眼放光,心中狂喜。

她便立即腰桿直了。

杜俞縮了縮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頭戴冠冕,出現(xiàn)在蒼筠湖水面上,如被眾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還有那滿臉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的數(shù)十位龍宮文武輔官精怪,氣勢洶洶。身后更遠(yuǎn)處,還有數(shù)百位蝦兵蟹將,排兵布陣,各司其職。

其中又有一小撮氣度不凡的仙家修士,離著那位中年男子最近。

更有一位身材不輸龍袍男子半點的健壯老婦人,頭戴一頂與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寶光更濃,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輝。

老嫗身后還站著十余位呼吸綿長、渾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正是蒼筠湖湖君殷侯,與寶峒仙境祖師范巍然,攜手離開了龍宮宴席,來見一見那位芍溪渠主所謂的外鄉(xiāng)劍仙。

一位是十?dāng)?shù)國地界最大的兩條過江龍之一。

一位是銀屏國最有勢力的地頭蛇。

雙方原本在那珍饈無數(shù)、仙釀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談甚歡。

直到那個狼狽而來的芍溪渠主,說了一番讓人掃興語。

說水仙祠那邊,來了個不知來歷的強(qiáng)橫之輩,竟然隨便就打殺了鬼斧宮杜俞,還揚(yáng)要踏平蒼筠湖龍宮,強(qiáng)擄龍女美婢作為玩物,更說那寶峒仙境的仙師算什么,若敢稍有阻攔,他便一并打殺了。

坐鎮(zhèn)千里水運(yùn)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個癡子,熟稔這賤婢的那張破嘴,當(dāng)場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滾哀嚎,隨后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說了祠廟那邊的事情經(jīng)過。

寶峒仙境的那撥練氣士,只當(dāng)是看個助酒興的熱鬧,至于什么劍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據(jù)說是那芍溪渠主身邊一位侍女親眼所見,從一個酒壺里飛出了一把袖珍飛劍。可一個卑微賤婢的語,能聽個一兩分真就很不錯了。寶峒仙境祖師范巍然始終一不發(fā)。

隨駕城城隍廟那檔子腌臜事,早年倒也聽說過,當(dāng)時不甚上心,只是后來出現(xiàn)重寶現(xiàn)世的跡象,這才著手讓人查探此事,大致過程,前因后果,都已了然。

兩位下山辦事的寶峒仙境修士,甚至還與一撥想到一塊去的銀屏國本土仙家,在當(dāng)年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孫那邊,起了一點沖突。

自然是對方吃了苦頭,然后夾著尾巴灰溜溜離開。

范巍然皺了皺眉頭,清丫頭

渡口那邊的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緊的。

湖君殷侯瞇起眼。

果真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妙女修,若是能夠有幸與她顛鸞-倒鳳一場,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

只不過可惜了,寶峒仙境對其視若掌上明珠,晏清這個細(xì)皮嫩肉的小家伙,是身邊范巍然這悍婦的心肝肉,蒼筠湖動她不得。

聽說這晏清與那黃鉞城何露是一雙你儂我儂的小相好不過看那晏清的站姿和氣象,還好,瞧著尚未被何露得手。

湖君殷侯悄然咽下一口蛟龍之涎。

渡口那邊。

藻溪渠主再顧不得什么,躍向蒼筠湖,高聲道:湖君救我!

殷侯聞大笑道:需要救嗎

下一刻。

那位器宇軒昂如同人間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見那個心腹渠主在雙腳即將觸及湖面之際,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一抓,藻溪渠主竟是倒飛回渡口岸邊,給那人五指抓住頭顱,一握之下,一位身居河婆神位的藻溪渠主,從七竅和身軀之內(nèi),猛然綻放出無數(shù)條淡金色光線,轉(zhuǎn)瞬間,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婦人的皮囊。

兩者分離。

宮裝婦人那副身軀,癱軟在地。

被迫現(xiàn)出金身的藻溪渠主發(fā)出痛徹心扉的哀憐嚎叫。

雙手使勁拍打那個青衫負(fù)劍年輕人的手臂。

只見那人當(dāng)著蒼筠湖湖君和范巍然的面,驟然加重力道,金身頭顱砰然粉碎,那副金身變作金光點點,不斷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位河婆,連一粒指甲蓋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來。

那人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頭望月,只管裝傻。

看不見,我什么都看不見。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猶勝先前藻渠婦人水神廟內(nèi),簡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鏡。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閃而逝。

這下子你這位蒼筠湖湖君,眾目睽睽之下,當(dāng)著自家人和別家人一起,顏面盡失,可就由不得你殷侯不大動干戈了。

隨著殷侯的心中震怒,作為蒼筠湖霸主,一位掌握著所有水運(yùn)的正統(tǒng)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開始波濤起伏,浪頭拍岸之聲,此起彼伏。

然后那個一出手就驚世駭俗的青衫客,說了一句肯定是玩笑話的語,想聽道理嗎

那人看了一眼蒼筠湖湖君,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他最后自問自答,看來不想,我喜歡。

天地間出現(xiàn)死一般的寂靜,而那月色自古無聲。

杜俞只覺得心中豪氣萬丈,他娘的以后哪天有這份氣概,死也值了!當(dāng)然最好還是給人打個半死,好歹留下半條命,再來這么一遭!

他娘的原來英雄豪杰還可以這么來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鬧,到底算個啥

晏清心情激蕩,神色復(fù)雜。

她望著那個背影。

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煢煢孑立天高地闊之間,不像是野修,更不會是山上的譜牒仙師,倒像是一位真正負(fù)劍遠(yuǎn)游山河的游俠,似乎還……有些孤單

晏清為自己這份莫名其妙的念頭,惱火不已,趕緊平穩(wěn)心神,默念仙家口訣。

然后她便見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輕輕放在腳邊,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

他將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

然后他開始慢悠悠卷起一只袖子。

站定后,他便只是背著劍,掛著酒葫蘆。

最后那人望向蒼筠湖,緩緩道:不用客氣,你們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頭硬,還是你們的法寶多。今天我要是臨陣脫逃,就不叫陳好人。

杜俞滿臉糾結(jié)。

話只說一半多好,前邊那些語,多帶勁,至于最后一句,就沒必要了吧高人前輩,這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啊。

只不過很快杜俞就覺得自己想多了。

前輩果然是從來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因為說什么根本不重要。

得看做什么。

一襲負(fù)劍掛酒壺的青衫,竟然在蒼筠湖湖君還沒半句撂狠話的情況下,就已經(jīng)一腳將半座渡口踩得塌陷,轟然遠(yuǎn)去。

岸邊洶涌湖水隨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胄手持長刀的河神,出陣向前一掠迎敵。

砰然一拳而已。

連同甲胄、皮囊、金身,一并當(dāng)場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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