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一身酒氣,返回云上城中的宅邸。
宅子墻壁畫了一圈雪泥符,防得住小賊,防不住得道神仙,不過有勝于無。
入了院子,陳平安輕輕一震青衫,渾身酒氣散盡,走入那位許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坐在一張可以聚攏天地靈氣的蒲團上,陳平安已經(jīng)將那幅對聯(lián)掛在身后墻壁上,原本空落落的屋子,有此對聯(lián),便有了幾分書齋意味。陳平安打算以后回到了落魄山,這幅對聯(lián)就掛在竹樓一樓。絕對不賣,就留著當傳家寶,與那縣尉醉酒后書寫的草書字帖一般。
陳平安取出那枚朱紅色的道家棗木令牌,必須抓緊先將其煉化成功,不然任何練氣士得手之后,就能隨隨便便開門入內(nèi),光是小煉化虛、收入氣府,意義不大。
世間煉物,小煉化虛,如手中神仙錢,難免有來有回。中煉,卻像是那山頭打造祖師堂,真正扎根在氣府,而大煉即為修士本命物。
煉化咫尺物之前,陳平安又拿出三樣寶物,過過眼癮,可以養(yǎng)心。
當初在那座水殿之內(nèi),陳平安以符箓跟孫道人做過三筆買賣。
一尊木刻元君神像,栩栩如生,有當風出水之美感。
一把團扇,最有意思的,是團扇本身所繡,便是一位閨閣淑女手持團扇圖,亭亭玉立的仕女,在畫卷上正逗弄著一只枝頭黃雀。
龍王簍,還是一對,分別銘刻有斗蛟、潛蟠。
陳平安打算將木刻神像送給李槐。
至于團扇,則送給粉裙女童,落魄山上,其實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斂,也不是勤勉練拳的岑鴛機,更不會是那個每天曬太陽曬月亮的鄭大風了,只會是陳如初這個小丫頭,陳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陳如初就會這么一直忙碌下去,拎著水桶兒,拿著抹布兒,腰間一串串鑰匙,輕輕作響。每天雷打不動,與竹樓崔誠道一聲平安,給裴錢遞一把瓜子,給花木澆一勺水,將竹樓擦拭得明亮,定期去小鎮(zhèn)、郡城采購山上所需之物。
在陳平安看來,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
大得很。
不是瞎子,都該看到,放在心上。
別說是龍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別家修士,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誰敢欺負粉裙女童,你試試看
這不是陳平安偏心,而是陳平安眼中,粉裙女童是最不會犯錯的那個存在,誰都比不了,他陳平安更不例外。
故而與孫道人聊天地人心。
聽那野修金山說雞毛蒜皮。
陳平安都覺得很痛快,是兩種舒心。
陳平安抓起一只竹編小籠,另外一只牽連竹籠便隨之輕輕搖晃起來。
當下在自己手上晃來晃去的,可是兩座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
這對龍王簍如何安置,陳平安其實有些吃不準,一來這對龍王簍折損嚴重,修繕起來,肯定需要一大筆神仙錢,二來龍王簍一物,雖說用處極大,可以捕捉世間蛟龍之屬,擁有先天壓勝之法,卻也講究極多,與許多拿來可以就用的攻伐法寶不太一樣,龍王簍若是沒有獨門仙術配合,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陳平安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如今已經(jīng)多出一件咫尺物,無需額外出錢,那么恨劍山鑄造的劍仙本命物仿劍,是肯定要入手兩把的。
若是價格比想象中便宜,三把也成。
到了龍宮洞天那邊,先確定了龍王簍的價格,再看看有無那豪氣干云的冤大頭。
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跟我談什么修補錢
不過龍王簍能不賣還是不賣。
畢竟每次在禮物一事上,總拿以量取勝來糊弄自己的開山大弟子,也不是個事兒。
陳平安開始靜心凝氣,煉化那枚令牌咫尺物。
此事不急,也無法一蹴而就。
兩個時辰過后,陳平安便在一處煉制關隘收手,將一件法袍穿戴在身,轉去煉化法袍蘊藉的靈氣。
心神沉寂。
不知不覺就到了子時,陳平安睜開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伸手輕輕將其揮散。
依照崔東山的那個玄妙說法,一座人身小天地,世間凡夫俗子,都換了許多條性命。練氣士的修行,更是無比講求一個去蕪存菁,借助天地靈氣淬煉筋骨、開拓氣府、打熬魂魄,全是細微處功夫。
故而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不全是嚇人的說法。
陳平安轉去以心神巡游氣府。
水府依舊沒有關門,那條蘊含水運靈氣的水流,潺潺流淌,這還只是陳平安喝光了綠竹葉尖凝聚水珠后的景象,尚未汲取更為精粹濃郁的青磚水運,綠衣童子們愈發(fā)奔波勞碌,水府那幅工筆白描的江河壁畫,被綠衣童子們描繪得色彩越來越絢爛。
那枚懸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好像小井口已經(jīng)擴大了幾分,水也更深。
陳平安在猶豫要不要將那些道觀青磚中煉,然后鋪在水府地上。
哪怕沒了絲絲縷縷水運的道觀青磚,青磚本身材質(zhì),就很值錢。
陳平安起先打算以后帶回落魄山那邊,水運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塊青磚,剛好可以鋪出六條小路,用來練習撼山拳的六步走樁。
他自己,裴錢,朱斂,鄭大風,岑鴛機。
當然還有十分投緣的盧白象。
魏羨就算了。
隋右邊也算了,已經(jīng)在桐葉洲玉圭宗,從一位純粹武夫轉去修行,想要成為一位在浩然天下仗劍飛升的女子劍仙。
不過若是青磚能夠為水府錦上添花,那么其中屬于陳平安的六塊青磚,就都可以中煉。
天懸水字印,地鋪青色磚,墻上有壁畫。
陳平安覺得如此一來,自家水府,便可以稱之為氣象不小了。
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暫時留著吧,來歷不明。
桓云當時也沒敢妄下定論,只確定它們肯定價值連城,一旦與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閣是同源同宗,那就更嚇人了。
相傳那座琉璃閣最為珍稀的物件,除了十二根琉璃棟梁大柱,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
陳平安收起心神,起身離開屋子,在院子里練習六步走樁。
不曾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門。
是彩雀府掌律祖師武峮,遮掩不住的滿臉喜慶。
陳平安便帶著武峮去往那座假山之巔的涼亭,武峮此行,是給陳平安帶了一件彩雀府頭等法袍。
武峮說是那口藻井給府主搬到了彩雀府之后,無比契合自家山水,而且不但能夠穩(wěn)固山水,還可以聚攏八方氣運,這還是沒有煉化的緣故,只不過是暫時擱放在祖師堂里邊,便已經(jīng)有此玄妙跡象,煉化了之后,那還了得,簡直就是宗門仙家祖師堂才能擁有的奠基之物,所以云上城這筆買賣,她孫清賺得太多,良心不安,必須送一件法袍作為補償,若是陳劍仙不收,也行,反正她孫清已經(jīng)客氣過了,若是陳劍仙也跟著客氣,那她就不客氣了。
陳平安連說不客氣,我不客氣。從武峮手中接過那件品秩極好的華美法袍,收入令牌咫尺物當中。
唯一的瑕疵,就是這件彩雀府法袍的樣式,太過脂粉氣,不如膚膩城女鬼的那件雪花法袍,他陳平安都可以穿在身。
武峮沒有太多逗留,不過還留下了幾大罐茶葉,說這是彩雀府今年僅剩的小玄壁了。
武峮最后笑道:陳劍仙便是要賣,也請賣個高價,不然對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頭。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便說道:勞煩與孫府主說一聲,我會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
武峮會心一笑,點點頭,御風離去。
武峮前腳走,沈震澤后腳便來。
陳平安剛坐下,只好又起身相迎。
這位云上城城主笑道:武峮該不會是邀請陳先生去當山頭供奉吧去不得,去不得,鶯鶯燕燕的,亂花迷人眼,只會耽誤先生修行。
陳平安搖頭道:彩雀府并無此打算。
沈震澤落座后說道:陳先生,既然彩雀府無此眼光,不如陳先生在咱們這兒掛個名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錢,這座宅邸,以及云上城整條漱玉街,大小宅邸店鋪三十二座,全部都歸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不是我不想答應城主,實在是不能答應。
北俱蘆洲之行,憂患實多。
骸骨灘京觀城高承,出錢雇傭割鹿山刺客的幕后人,以及懷潛之死。
陳平安不愿意將更多人牽扯進來,孑然一身,游歷四方,唯有拳劍與酒相伴,更清爽些。
沈震澤便不再多說什么。
陳平安笑道:城主,雖然沒辦法答應你,成為一位躺著收租掙錢的云上城供奉,但是城主的這份好意,我心領了。什么時候我覺得時機合適了,自會主動跟云上城討要一條漱玉街。
沈震澤點頭道:那就如此說定。
哪怕他沈震澤等不到這一天,沒關系,云上城還有徐杏酒。
沈震澤是一個很爽快的人。
沒有過多逗留,說完事情就走。
陳平安順便與云上城討要了些山水邸報,新舊都沒關系。
沈震澤答應下來,說回頭讓徐杏酒送過來。
陳平安便在涼亭里邊圍繞石桌,走樁練拳,似睡非睡,拳意流淌全身。
練拳兩個時辰后,回屋子小憩片刻,又坐在那張蒲團上開始煉化靈氣。
臨近正午時分,陳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靈器,放在涼亭石桌上,一只青瓷筆洗,接連砥礪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礪山那邊打開禁制,便是鏡花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離開北俱蘆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礪山那邊的山水畫卷,若是隔洲遠望,就會很模糊。
陳平安雖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實并無傍身的水法,只好捻出一張黃紙材質(zhì)的大江橫流符,將其輕輕捻碎,頓時水滿筆洗,云霧繚繞。
轉瞬之間,筆洗上方,便浮現(xiàn)出一座極其平整巨大的青石大坪,這就是北俱蘆洲最負盛名的砥礪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岳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對方雙方都尚未出現(xiàn)。
看不見山坪之外的景象,就像那仙府遺址的白霧茫茫,存在著一條清晰界線。
這讓陳平安有些遺憾,原本還想要見識一下被瓊林宗買下的那座觀戰(zhàn)山頭。
而這座被譽為兩袖清風瓊林宗、殺力無敵玉璞境的商家宗門,正是陳平安此次游歷北俱蘆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對象之一。當然不是仰慕那位劍仙認輸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這個財源滾滾的瓊林宗,正是當年購買驪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別洲買家,沒有之一。
陳平安當然不可能上桿子去找瓊林宗。
陳平安的包袱齋,不是白當?shù)?需要讓對方主動找上門來。
雙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時何地見面,都需要陳平安步步為營,小心翼翼鋪墊,掌握好火候。
一個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熱諷的宗字頭山門,說明對方極其隱忍,隱忍的同時,說不定做起事來又毫無底線,這才是真正可怕的對手。
徐杏酒帶著一大摞山水邸報,過來拜訪,笑道:陳先生也在看砥礪山
陳平安接過邸報,笑著招呼道:不忙的話,坐下一起看。
陳平安取出兩壺仙家酒釀,遞給徐杏酒一壺,兩人對坐,各自慢慢飲酒。
砥礪山之戰(zhàn),北俱蘆洲年輕十人當中的野修黃希,武夫繡娘,名次接近。一個第四,一個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報上,又有關于兩人生死之戰(zhàn)緣由的諸多新猜測,有說是兩人因愛成恨的,也有說是黃希這輩子年紀不大,卻太過殺人如麻,不小心殺了武夫繡娘的至親。
徐杏酒拿出了一顆雪花錢,輕輕丟入桌上筆洗,轉瞬即逝,化作一縷靈氣,融入千萬里之外的砥礪山山水氣運當中,世間所有能夠承載鏡花水月的靈器法寶,都有此吃錢神通。
上次是太徽劍宗齊景龍跟太平山女冠黃庭,捉對廝殺,兩位都是處于瓶頸的元嬰劍修,其實對于砥礪山的山水格局影響不小。一戰(zhàn)過后,砥礪山的靈氣損耗十分嚴重,若是上五境廝殺起來,想必更會鯨吞天地靈氣,可是砥礪山依舊如此靈氣充沛,便是有無數(shù)旁觀修士,在源源不斷丟入神仙錢的緣故。
徐杏酒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陳先生,以后我若是有機會下山遠游,可以去太徽劍宗拜訪劉先生嗎
徐杏酒有些赧顏,我對劉先生一直很仰慕。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幫你事先打個招呼,但是不保證劉景龍就一定見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趕緊起身作揖致謝。
陳平安說道:記得一件事,將來去太徽劍宗拜訪劉景龍,一定要多帶幾壺好酒,真要見了面,你什么都不用多說,就咣咣咣先喝為敬,劉景龍這人愛喝酒,但是平時放不開架子,得有人先帶頭。他要說自己不喝酒,別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沒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來如此,我懂了!劉先生果然如晚輩印象中的陸地蛟龍,一模一樣!一個愿意以理服人的劍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陳平安使勁點頭,必須的。
陳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礪山,雙手一揮袖,砥礪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間往四面八方擴展。
他與徐杏酒如同兩尊巍峨神祇親臨砥礪山,置身于石坪之上。
只不過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載鏡花水月的靈器品秩高低,也會影響到觀戰(zhàn)效果。
陳平安發(fā)現(xiàn)自己這只青瓷筆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那黃希和繡娘兩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陳平安曾經(jīng)詢問過齊景龍,大劍仙的劍氣能否借此機會,隔空萬里,殺人于砥礪山。
當時齊景龍搖頭笑,仙人境興許有點機會,玉璞境也莫奢望了,因為劍修的劍氣,最重劍意,如何都不會像神仙錢那般靈氣純粹,沒有半點其它意思。而這一點點意思,就會使得承載鏡花水月的脆弱靈器,當場破碎。不過齊景龍也說山上確實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門術法,在歷史上憑借鏡花水月這道橋梁,害慘了以鏡花水月牟利的某些山頭。但是使出這種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隱藏身份,不然的話,很容易淪為一洲之敵,比如可能會讓那些仙人境、乃至于飛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離著午時,約莫還有一炷香的功夫。
陳平安突然發(fā)現(xiàn)砥礪山天幕處,濺起一滴細微漣漪。
然后有人朗聲笑道:瓊林宗那位天下無敵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礪山畫卷又有漣漪漾起絲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輩有何指教。
那率先開口之人顯然又砸下了一顆神仙錢,笑呵呵道:后悔當年生下了你。
瓊林宗那位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氣,不但沒有罵回去,反而又丟了一顆谷雨錢,畢恭畢敬道:前輩說笑了。
兩人不再對話。
不過有人突然微笑道:賀宗主,考慮好了沒有你若是不說話,我可就要當你答應了。
徐杏酒輕聲道:肯定是那徐鉉了。
陳平安點點頭。
北方第一大劍仙白裳的高徒,徐鉉。年輕十人當中的第二人,名次還要在齊景龍之前。
有個滄桑嗓音響起,哎呦,要喝你徐鉉和賀小涼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女子冷冷清清說道:我已經(jīng)有道侶了。
一石驚起千層浪。
恭喜賀宗主。
敢問賀宗主,與你結為道侶之人,是何方神圣
賀仙子,我道心已碎,從今往后,世間就要少去一位癡心人了。
最終徐鉉的一句語,讓所有鬧哄哄停了下來,無妨,他一死,你就沒了神仙道侶。
賀小涼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約個時間,砥礪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殺此人,我就讓白裳斷了香火。
徐鉉不再語。
徐杏酒惋惜道:沒有想到賀宗主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侶,真不知道是哪個男人,有此福緣。
陳平安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劍仙前輩,臉色不太好看。
陳平安低頭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復正常。
即將午時。
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飄落在砥礪山石坪中央地帶。
砥礪山邊緣,有一位頭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間懸佩長刀短劍。
陳平安駕馭云霧升騰的這幅砥礪山畫卷,盡量讓對戰(zhàn)雙方都出現(xiàn)在畫卷當中,至于兩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實上,許多以鏡花水月觀戰(zhàn)砥礪山的練氣士,可能從頭到尾都沒看清楚雙方的具體出手,就是看個熱鬧,注定會有許多中五境修士,連畫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幾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寶、仙家術法綻放出來絢爛光彩。
所以北俱蘆洲山上一直有傳,不是一位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礪山那些捉對廝殺的半點門道。
關于這位女子宗師繡娘的來歷,尤其是武學淵源,北俱蘆洲沒有任何一封山水邸報能說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開始慶幸自己來了這邊,而不是待在師父身邊觀看砥礪山之戰(zhàn),往常與師父一起觀看砥礪山戰(zhàn)事,沈震澤也會經(jīng)常調(diào)整畫卷角度,不斷收縮畫卷大小,但還是會錯過許多關鍵場景??墒窃谛煨泳瓶磥?都不如眼前這位劍仙前輩如此精準把握戰(zhàn)局,那位神出鬼沒的繡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黃希鋪天蓋地的術法和那攻伐法寶的遞出,雖然一樣難免有些遺漏,可徐杏酒發(fā)現(xiàn)自己第一次觀戰(zhàn)砥礪山,如此真切,環(huán)環(huán)相扣,好歹能夠大致看到雙方廝殺的一條脈絡。
陳平安聚精會神觀戰(zhàn),不停轉換畫卷。
那女子武夫,暫時展露出來的實力,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遠游境,出拳極快,體魄極硬。
這還是她沒有刀劍出鞘。
至于是不是山巔境武夫,等著便是。
武道宗師的面容和歲數(shù),雖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樣讓人難以辨認,可純粹武夫的境界越高,登山越快,兩者越不會直接鉤掛。
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如此,一樣可以延緩容貌的衰老。
黃希是一位極其年輕的元嬰境修士,比齊景龍還要年輕幾歲,位列榜上第三、第四兩人,都不足百歲。
這些修道天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壓力,確實會讓那些動輒兩三百歲的金丹地仙,覺得自己一大把光陰是不是都給狗叼走了。
驟然之間,山水畫卷趨于模糊,飄搖不定。
陳平安愣了一下。
徐杏酒趕緊熟門熟路地丟入幾顆雪花錢,畫卷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陳平安便覺得這仙家山頭的鏡花水月,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可若是以后落魄山也有這樁生意,靠什么掙錢難道靠朱斂與鄭大風說書不成陳平安都要擔心落魄山的名聲爛大街,以后弟子下山歷練,興許女子還好,男子還不得被人人防賊似的其它的門路,陳平安還真想不出來,拉上齊景龍去落魄山當個學塾夫子,坐而論道一兩次朱斂這個老廚子燒火做飯,做一大桌子豐盛菜肴還是裴錢演練一套瘋魔劍法讓魏檗與人下棋對弈
陳平安摒棄雜念,繼續(xù)凝神觀戰(zhàn)。
不知為何,雙方都好像不著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經(jīng)看得有些頭昏目眩,喝了一口酒壓壓驚。
陳平安依舊不動如山,還要駕馭鏡花水月那幅畫卷的輾轉騰移。
看得徐杏酒愈發(fā)佩服不已。
陳平安問道:砥礪山大戰(zhàn),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說道:歷史上最長一場大戰(zhàn),一位玉璞境劍仙,一位仙人境修士,一個傾力攻伐,一個拼命抵御,旗鼓相當,好像打了個把月。
陳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這要是觀戰(zhàn)到結局,得吃掉多少顆雪花錢
徐杏酒又說道:歷史上還有兩位劍仙的廝殺,只用了半個時辰,就直接打得砥礪山靈氣殆盡,無論觀戰(zhàn)修士如何瘋狂砸下神仙錢,都是杯水車薪的結果。所以那場驚世駭俗的大戰(zhàn),唯有砥礪山附近的那座山頭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過聽說劍氣激蕩流溢出砥礪山,瓊林宗為了護住山頭不被殃及,只得開啟山水大陣,一口氣消耗掉了白余顆谷雨錢,還與山上修士借了兩百顆,事后加倍補償。從那之后,瓊林宗就在山上預存了三百顆谷雨錢,常年雷打不動。
徐杏酒一身靈氣,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辭離去。
陳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開門,登樓觀滄海。
徐杏酒御風離去,云上城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這些天一直處于破境邊緣,只等一個微妙契機了。
徐杏酒離去之后,他師父沈震澤自會幫著護法。
短則三五日,長則兩三年,誰都說不準,也不一定就是破關越快就越好,也并非破關越慢越穩(wěn)固,依舊是各看機緣。
百骸與竅穴,灑灑生清風。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陳平安暫時還沒有領略過這番景象。
他的這個練氣士三境,走的道路,繞了許多路,有些小坎坷。
陳平安繼續(xù)觀看戰(zhàn)局。
砥礪山上,對戰(zhàn)雙方,殺心皆重。
可依舊在相互試探,顯然都在尋找一擊斃命的機會。
陳平安自己都已經(jīng)丟了幾顆雪花錢下去。
喝了幾口酒,從來只有從碗碟里捻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里丟的。
這兩位廝殺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個時辰后。
陳平安盤腿坐在石凳上,單手托著腮幫,手邊已經(jīng)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花錢。
看那兩人架勢,能打好久。
又過了大概一個時辰,陳平安那座雪花錢小山的山尖已經(jīng)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顆谷雨錢,放聲笑罵道:你們這對狗男女!便是真要相愛相殺,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錢!黃希,既然是劍修,若能不死在砥礪山,你小子早晚你要挨我一劍!
原來那野修黃希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而那武夫繡娘,也讓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許多仙家術法。
雖說瞧著是那相互砥礪道行,可是雙方廝殺起來,殺機重重,陳平安都有些好奇兩人之間,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恩怨情仇,才必須將生死之地,放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砥礪山。
一炷香的某個瞬間,陳平安站起身,突然將一大把雪花錢直接碾碎化作靈氣,竭力維持青瓷筆洗營造出來的那幅山水畫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極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蓋住了整座砥礪山,哪怕只是看著山水畫卷,陳平安都覺得有些刺眼。
使得一座砥礪山的山水氣運,被攪亂得如同渾濁池水,讓觀戰(zhàn)之人都看不真切。
陳平安只能依稀可見有一條纖細黑線,斬開了那片籠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后。
砥礪山石坪上。
血肉消融大半、幾乎變成了了半副白骨的黃希竟然沒死,反觀那位手段驚人的女子武夫繡娘,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不知是體魄神魂皆已蕩然無存,還是在生死一線間成功逃遁遠去。
黃希搖搖晃晃,走出幾步后,然后御風而起,離開砥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