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長城劍修極多,純粹武夫卻極少。
萬一劍氣長城被攻破,天地改換,淪為蠻荒天下的一塊版圖,難道那么多的武夫氣運(yùn),留給蠻荒天下
當(dāng)然不行。
只是陳平安也知道,臨時抱佛腳,要讓這撥孩子,去爭那最強(qiáng)二字,希望渺茫。何況劍氣長城,存在一種天然壓勝,大道相沖得極為厲害,以前想不明白,先前在城頭上,被老大劍仙點破之后,才有些明白。中土神洲的女子武神裴杯,極有可能是有備而來,至于曹慈,練拳純粹,是從來不要那武運(yùn)的,這一點,陳平安自認(rèn)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曹慈,如今只要武運(yùn)愿意來,陳平安恨不得讓那份武運(yùn)喊上親戚家眷一股腦來,開門迎客,多多益善。
但是就算這撥孩子倉促練拳,掙不來武運(yùn),一樣關(guān)系不大,只要有了一技之長,打好底子,將來不管到了哪里都能活,或者說活下去的機(jī)會,只會更大。身處亂世,想要安身立命,爭一爭那立錐之地,很多時候,身份不太管用。
演武場那邊,白嬤嬤遞出一拳,距離極短,出拳不過半臂,但是拳意很重,返璞歸真,渾然天成。
到了七境武夫這個層次,再往高處走,所謂的拳招,其實就已經(jīng)是比拼拳意的深淺,類似一種質(zhì)樸的大道顯化。
那一拳,白嬤嬤毫無征兆砸向身邊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后者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一臉你有本事打死我的表情。
是出身太象街高門的姜勻,資質(zhì)算是極為出彩的一個。
等到白嬤嬤收拳后,孩子自己渾然不覺,心中半點不怕的他,其實已經(jīng)汗流浹背。
這是一種很難得的潛在天賦。
白嬤嬤又是一拳,拳頭幾乎要貼在一位玉笏街小姑娘的額頭,后者就要比姜勻稍遜一籌,雖然沒有挪步,但是身形微微一晃。
十余個孩子站在一排,白嬤嬤一個一個走過去,有些孩子后撤,有些孩子咬牙站在原地。
只是白嬤嬤一拳未出。
但是陳平安看得出來,當(dāng)白嬤嬤走到幾個孩子身邊的時候,拳未出意已到,只可惜只有一個暮蒙巷名叫許恭的孩子,他的直覺是對的,在白嬤嬤拳意微動之際,就已經(jīng)早早挪步后退,雖然是與那姜勻截然相反的選擇,不過都屬于有希望拳意更早上身的好胚子。
再看那假小子元造化,如臨大敵,只是一位身體緊繃,白嬤嬤拳意悄然外放,卻依舊沒有察覺。
陳平安覺得這些都沒什么,習(xí)武一途,不是不講資質(zhì)根骨,也很講究,但是到底不如練氣士那么苛刻,更不至于像劍修這么賭命靠運(yùn)。劍修不是靠吃苦就能當(dāng)上的,但是練拳,有了一定資質(zhì),就都可以細(xì)水流長,腳踏實地,緩緩見功力。當(dāng)然三境會是一個大門檻,只是這些孩子,過三境肯定不難,只有早晚、難易的那點區(qū)別。
陳平安斜靠廊道柱子,雙手籠袖,看著那些孩子,想要用心學(xué)拳的,多半是妍媸巷、暮蒙巷的貧苦出身,不太想學(xué)的,往往姜勻這樣的大族子弟。
孩子們又開始練習(xí)站樁,白嬤嬤偶爾會幫著骨擰筋轉(zhuǎn),搭把手,然后那個孩子就開始滿地打滾,嗷嗷叫哇哇哭。
看得原本心境祥和的陳平安,直接變成了幸災(zāi)樂禍,挺樂呵。
只是看到假小子和一個陋巷孩子,先后疼得趴在地上,便又有些心酸。
白嬤嬤瞥了眼自家姑爺那個方向,神色慈祥,老嫗的眼神,略帶詢問意味。
陳平安趕緊擺擺手,示意自己就是來這邊看看。
不曾想白嬤嬤卻還是笑道:隱官大人,這里邊有人說要與你學(xué)拳,嫌棄我的拳法太娘們,不如你來教教看
陳平安剛要婉拒,那個姜勻就雙臂環(huán)胸,扯開嗓子喊道:隱官何在!
他娘的小兔崽子,到底誰是隱官大人。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坐起身的假小子,默默抬起手,手臂顫抖,擦拭臉上的塵土和汗水。
白嬤嬤面帶微笑。
陳平安只得快步走到演武場。
陳平安也沒多做什么,就只是說了些六步走樁的拳法心得,簡明扼要,幾句話的事情。
姜勻以為剛起了個頭,結(jié)果那年輕隱官就閉嘴了,孩子忍不住問道:這就完事啦
陳平安點頭道:拳理本來就不會太多,這跟越薄的書籍,蘊(yùn)含學(xué)問越大,是一個道理。
話說一半。
三教諸子百家的學(xué)問,越是宗旨所在,后世越是注經(jīng)、訓(xùn)詁繁多,最終枝繁葉茂,包羅萬象。
只是與孩子們打交道,講得越繁瑣,反而會讓他們不知所措,無所適從。
白嬤嬤笑道:隱官大人,如果不著急返回避暑行宮,剛好今天立樁演練得差不多了,可以教一教這撼山拳的走樁。
有外人在,姑爺自然是不能喊了。
陳平安想了想,在這邊逗留半個時辰,肯定沒問題,便點頭答應(yīng)下來,笑道:這走樁,源自撼山拳。
那姜勻又插話道:等會兒,這拳譜名字不霸氣啊,撼山咱們劍氣長城,哪個劍修不是一劍下去,就把山給平嘍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來教我拳法
姜勻皺眉道:好好說話,講點道理!
陳平安會心一笑,繼續(xù)說道:拳譜名字興許是真不如何,那我就多說幾句。
大致講了些浩然天下的武夫處境,說那些不是高門出身的市井武夫,拳招駁雜,只要能夠拳裂磚腳碎石,就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武把式了,所以撼山二字,分量其實半點不輕。語之中,夾雜了一些陳平安自己的見聞。所以孩子們都聽得比較專注入神,當(dāng)然,能夠難得偷個懶兒,不站樁挨打,不枯燥走樁,誰不喜歡。
講完之后,陳平安演練了幾遍走樁,再幫著孩子們指出一些走樁的瑕疵,一炷香過后,休息期間,陳平安先前講過了市井江湖,又講了些九境、十境武夫的武道山巔風(fēng)光,孩子們愛聽這個,反正躲寒行宮就是個牢籠,跑都跑不掉,姜勻曾經(jīng)攛掇著玉笏街那個小丫頭一起跑路,大半夜剛上了墻頭,就給那兇神惡煞的老婆姨扯了回去,罰他們倆站樁,小姑娘站得暈厥過去,姜勻直接站得睡著了。
當(dāng)時姜勻兩人罰站的不遠(yuǎn)處,就有兩個自己主動站樁的孩子,只是后者很快被白嬤嬤趕回去休息。
練拳忌個死字。
窮學(xué)文富習(xí)武,習(xí)武就得有明師領(lǐng)路,打熬筋骨更是耗錢,不然太容易走岔路,練拳反而只會傷身,消磨人之元?dú)?。拳意未上?反而好像練出個鬼上身,就是許多拜師無門的武夫最大苦楚。
陳平安掐準(zhǔn)時辰,告辭離去。
白嬤嬤繼續(xù)為孩子們教拳。
姜勻小聲嘀咕道:真見了面,失望得很啊。
白嬤嬤笑道:等你哪天自認(rèn)有資格與隱官問拳,你就會知道什么叫絕望了。
姜勻搖頭道:算了吧,二掌柜鬼精鬼精的,等我境界高了,趕上了二掌柜,我肯定先試探詢問一番,只要他答應(yīng)我的問拳,我就不打了。
白嬤嬤搖搖頭,姜氏家族挺本分的,怎么養(yǎng)出這么個口無遮攔的小王八蛋。
姜勻瞥了眼老嫗,孩子這會兒覺得更奇怪,自己爺爺當(dāng)年怎么會喜歡這么個老婆娘
陳平安回了趟避暑行宮,然后喊上愁苗劍仙,一起去往倒懸山春幡齋,順便走了趟梅花園子,酡顏夫人送往避暑行宮的那本冊子,不薄,所以陳平安這趟倒懸山之行,多帶了兩件咫尺物,都是跟晏溟、納蘭彩煥借來的,在空蕩蕩的梅花園子,愁苗劍仙看著那個兩眼放光搬東西的隱官大人,忍不住問道:你在寧府密庫,也是這個德行
陳平安懶得跟他廢話。
這能一樣
到了春幡齋仔細(xì)翻看賬本,韋文龍在一旁小聲解釋里邊的某些門道,聽得米裕劍仙有些犯困。
愁苗和林君璧最擔(dān)心的那個結(jié)果,暫時還沒有出現(xiàn)。
八洲渡船依舊暢通無阻,能夠順利趕赴倒懸山。
來的路上,愁苗提議可以適當(dāng)抬高出價了,陳平安覺得可行,就與晏溟、納蘭彩煥和邵云巖一起商議此事的細(xì)節(jié),一些重要物資價格依舊,不然劍氣長城的錢財運(yùn)轉(zhuǎn),壓力太大,哪怕額外加上春幡齋和梅花園子兩座私宅的豐厚家底,依舊遠(yuǎn)遠(yuǎn)不夠看,但是針對八洲每條渡船的某些次等閑余物資,可以適當(dāng)讓利更多,一步一步來。
回了劍氣長城,這是陳平安第一次靠近城池以北的那座海市蜃樓,沒有步入其中,只是遠(yuǎn)觀。
愁苗劍仙抬頭看了眼天幕,再以心聲說道:不談出劍殺力高低,只說事情本質(zhì),你能做到老大劍仙那一步嗎
陳平安搖頭道:很難做到。
劍氣長城那邊,寧姚這撥劍修率先御劍返回城頭。
人人負(fù)傷,疊嶂受傷最重。
陳清都走出茅屋。
陳三秋喊了聲老祖宗,陳清都嗯了一聲。
僅此而已。
若是外鄉(xiāng)人遇到了喝酒時候的陳三秋,很難想象,這個風(fēng)流倜儻的年輕酒鬼,若是認(rèn)祖歸宗,正是陳清都。
能夠在城墻上刻下那個陳字的老劍仙陳熙,曾經(jīng)私底下詢問老祖陳清都,能否讓陳三秋離開,跟隨某位儒家圣人,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求學(xué)。
陳清都只問了一個問題。
陳三秋以后姓不姓陳
最終陳熙黯然離開城頭。
陳三秋畢恭畢敬告辭一聲,然后率先御劍離開。
陳氏子孫,歷來如此。
有個劍術(shù)真正通天的老祖,等于沒有,甚至可以說是不如沒有。
董畫符晏琢他們也離開,會返回城池修養(yǎng)幾天,疊嶂需要養(yǎng)傷更久。
只剩下寧姚。
陳平安御劍來到城頭。
陪著寧姚坐在城頭上,陳平安雙腳輕輕晃蕩。
寧姚問道:這一年多時間,一直待在避暑行宮,是藏著心事,不敢見我
陳平安欲又止。
寧姚說道:除了你喜歡別人了,沒什么不能說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說道:原本不打算說,但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覺得如何如何是最好的,可能結(jié)果往往就是最糟糕的。畢竟兩個相互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真的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了。所以還是與你說說看。聽過之后,可以打人,不許生氣。
寧姚聽完之后,點點頭。
陳平安說了那件事,算是與老大劍仙的一樁約定。
寧姚沒有說話。
陳平安輕聲問道:不生氣
寧姚反問道:生氣有用
陳平安想了想,好像沒用。
只是沒敢這么說。
寧姚挑了挑眉頭。
這不就得了。
她也沒這么講。
陳平安腳后跟輕輕磕著墻頭。
與寧姚在一起,以及在這之前,從遇到她,喜歡她,再到走來寧姚身邊,跋山涉水,遠(yuǎn)游四方,練拳什么的,會有點累,但是永遠(yuǎn)不會心累。
寧姚問道:以后再有這樣的大心事,就直說,我就算生氣,也會讓你知道。
陳平安輕輕握住她的手,然后兩個人就安安靜靜望向遠(yuǎn)方。
陳清都在散步,每次都走得不遠(yuǎn),緩緩而行,再原路返回。
瞥了眼遠(yuǎn)處那對年輕男女的背影。
陳清都笑了起來,因為想起了一件極有意思的小事。
之所以當(dāng)年初次見面,就對陳平安印象不差,與一切無關(guān)。
與陳平安接連問拳曹慈三場,敢出拳,能認(rèn)輸,沒關(guān)系。
與少年孤身一人,一路遠(yuǎn)游到劍氣長城,為心愛姑娘送劍,也沒關(guān)系。
甚至陳平安與那位前輩的牽連,還是沒關(guān)系。
陳清都當(dāng)年看著那個原本地仙資質(zhì)、又被打斷長生橋的少年,尤其是看著那個少年的眼神、與身上那股朝氣的時候,都讓陳清都覺得……哭笑不得。
與很多江湖老人、山上前輩看待陳平安不一樣,陳清都興許是唯一一個看到陳平安毫無暮氣、反而朝氣勃勃的人。
當(dāng)年還是少年的陳平安,似乎整個人都像是在默默詢問,并且是那種神采飛揚(yáng)的問詢天地。
我是不是可以真的可以成為大劍仙,我能不能讓自己喜歡的姑娘,喜歡自己并且一直喜歡,我將來能不能保護(hù)喜歡的姑娘,我是不是一定不會讓某些人失望,我一定能夠做到這些,對不對!
陳清都覺得這樣,很好。
也難怪那個老秀才離開之前,一直死皮賴臉追問他陳清都,我這閉關(guān)弟子,善不善羨慕不羨慕老善了,老羨慕了對不對唉,可惜羨慕不來啊。我要是陳老哥你啊,早他娘的給我迎面一拳了,不然難消心頭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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