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龍巷的草頭鋪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幾年,臉上多有笑臉,說句不夸張的,偶爾做夢都能笑醒。連在那倆徒弟那邊,賈晟都少了許多罵聲。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師傅嘛。賈晟覺得真是時來運轉(zhuǎn),如今總算過上了神仙該有的神仙日子。
不過老人也暗暗告誡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記一個寄人籬下的道理,有些自己這邊很管用的規(guī)矩,得往后挪挪。
比如偶爾心情不佳,踹幾腳趙登高那個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沒問題,可是以往那般習以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
至于田酒兒這丫頭片子,更是罵都罵不得了,畢竟那個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每次來騎龍巷逛蕩,都要喊一聲酒兒姐姐的。
今兒天氣不錯,草頭鋪子的生意還是很一般,湊合吧,畢竟鋪子這邊,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其余都是牛角山包袱齋剩下的,要不然就是一個叫馬篤宜的姑娘,放在這邊寄賣的,那個姑娘,老道我哪怕眼瞎,可是這輩子跋山涉水除魔衛(wèi)道多少年了,一下子就曉得了她的鬼魅身份,假裝眼瞎……罷了,是真瞎,假裝不知罷了。
老道人雙手負后,笑瞇瞇去了隔壁的壓歲鋪子,可惜可惜,那位靈椿道友暫時不在。
老道我身為龍門境的老神仙,運轉(zhuǎn)無上神通,天眼一開,那位靈椿道友的大致容貌身段,那還是瞧得出來的。
石柔站在柜臺后邊,瞥都懶得瞥一眼賈晟。
這人精兒似的老道,還會做什么,以前沒去黃湖山結(jié)茅修行,沒有瞎貓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時候,就來自己這邊閑著沒事成天瞎扯有的沒的,翻老黃歷擺祖上闊過唄,等到天上掉下個龍門境,好嘛,就立即開始換花樣了,連那石大掌柜都不樂意喊了,再不說什么石大掌柜咱哥倆要相互照應了,一口一個石老弟,再顯擺他那龍門境的種種玄妙不可,不可不可,你怎么就不曉得直接閉嘴呢
如果不是石柔看那酒兒和登高是真可憐,她不愿讓他們倆師兄妹難做人,老道人敢登門,她早就要拍算盤罵人,再拿掃帚趕人了。
老道人斜靠鋪子大門,手里邊拎了把玉竹折扇,笑呵呵道:石老弟,靈椿姑娘怎么今兒不在鋪子啊。
石柔置若罔聞。
老道人一下子打開折扇,扇動清風,沉默片刻,一把扇子嘩嘩作響,突然恍然說道:石老弟你瞧瞧,不小心鬧了個笑話了,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只顧著降妖除魔,差點忘記自己如今,其實已經(jīng)不知人間寒暑。
石柔只是呵呵一笑。
老道人神色釋然,重新啪一聲并攏折扇,也怪不得石老弟會如此不自在,畢竟雙方都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可是境界懸殊嘛。
賈晟緩緩而走,點評了幾句各色糕點的香味,捻起其中一塊,就知道石老弟要開口說話了,呵,石老弟如今就只能守著鋪子掌柜這個身份嘍,果不其然,石柔開口說了句我先記賬,月底一起結(jié)賬。
賈晟笑道:石老弟按照雙倍價格算,都是可以的嘛。畢竟糕點這玩意兒,賣了幾十斤上百斤,也未必抵得過我那鋪子賣出一件。
石柔低頭翻開賬本,用不著。
賈晟心中微笑不已,石老弟臉皮也太薄了,與老哥我還是見外啊。我就算成了龍門境的老神仙又如何,還不是你鋪子隔壁的賈老哥
賈晟在壓歲鋪子待了得有半個時辰,沒能等到那位靈椿姑娘,這才將那折扇插在后領(lǐng)口處,雙手負后,緩緩踱步回自己鋪子。
結(jié)果就看到一個白衣少年郎,吊兒郎當坐在柜臺上,賈晟沒有任何凝滯動作,只見老道人一個伸手換扇別在腰間,同時一個快步向前,彎腰打了個稽首,驚喜大呼崔仙師。
崔東山?jīng)]搭理他,只是讓看著鋪子的酒兒先去隔壁鋪子吃些糕點,賬算在石掌柜頭上,不用客氣,不然他崔東山就去跟石掌柜急眼。
至于田酒兒的師兄趙登高,則去了龍泉劍宗找那阮邛的大弟子董谷,雙方投緣,趙登高經(jīng)常找后者請教修行學問。一向不好說話的師傅賈晟,在這件事上,倒是顯得比徒弟還熱情,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賈晟。私底下還一個勁兒勸說趙登高,說你小子莫要臉薄,得常去那邊做客,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陸地神仙,你小子腦子再蠢,也能沾沾仙氣回來,至于鋪子這邊的生意,有你師妹一人照顧就是了。
田酒兒一離開鋪子,崔東山坐在柜臺上,看著那個身材枯瘦卻身穿一件極為寬大道袍的老人,嘖嘖道:好一位龍門境老神仙,九十斤重的身子骨,得有一小半的斤兩,是身上這件仙家法袍的功勞吧,賈老神仙這不是穿道袍,是穿著一大堆神仙錢啊。呦呦呦,這道袍大的,袖子都要垂地了,怎的,老神仙這是去騎龍巷掃地呢
賈晟額頭滿是汗水,干笑道:崔仙師說笑了,說笑了。
老道人是真不傻,這些年在小鎮(zhèn)鋪子,或是去那州城或是山上,只要聽了個小道消息,甭管是不是空穴來風,都能給老道人翻來覆去,掰碎了去多想些。好事往小了想,壞處往天大了想,小心再小心,琢磨再琢磨,這就是老道人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
對于崔先生的風涼話,好得很,大夏天的清風拂面倍感蔭涼哩。
賈晟本來沒覺得有半點難堪,這點臉皮掉地上,老道我都不稀罕從地上撿起來,彎個腰不費勁?。?
花點小錢,隨便吃幾塊隔壁鋪子的糕點就能找補回來,不曾想靈椿姑娘早不出現(xiàn)晚不出現(xiàn),這會兒站在了自家草頭鋪子的大門口,一側(cè)肩頭靠著門,雙手籠袖笑瞇瞇。
苦也苦也。
當這賈晟就真的只是老道士賈晟而已,崔東山都懶得多廢話,以手指輕敲柜臺,開門見山道:如今落魄山的記名供奉,有多緊俏,你清不清楚啊
老道士當然清楚啊,當年落魄山祖師堂建成,魏大山君都是來觀禮了!
再說了,年輕山主跟阮姑娘那點事兒,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有沒被豬油蒙了心竅,一清二楚!
剛剛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東山,緩緩道:你可是收了個好徒弟的,敝帚自珍已經(jīng)很不大氣,很不落魄山供奉了。
崔東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柜臺上,嚇得老道人立即脖子一縮,低頭更彎腰。
崔東山跳下柜臺,繞著那噤若寒蟬的老道人轉(zhuǎn)圈,罵罵咧咧,暴殄天物,私心太重,可就是為人不厚道了!當了龍門境老神仙,就活膩歪啦老壽星吃砒-霜你要吃幾斤,給老子一個準話!他娘的老子少你一兩,都算老子跟你一樣不大氣!
賈晟微微抬起頭,心中惴惴不安,一張老臉委屈萬分,顫聲道:崔仙師,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我心里有苦說不出啊,今兒碰到了崔仙師,便是舍了臉皮半點不要,也要斗膽與你老人家說一說咱們師徒仨那本難念經(jīng)了。
說到心酸處,老人揉了揉眼角,只是沒耽誤嘴上語,我家酒兒的體魄,確實契合天理,非是老道舍不得這點‘天材地寶’啊,老道我身為記名供奉,哪里是個昧良心的人,對落魄山和山主大人,那是感恩戴德得只恨不在家里供設(shè)牌位、日日敬香才好??刹皇峭辛嗽蹅兩街鞯暮楦?老道在那黃湖山躋身了小小龍門境,理當為落魄山做點實在好事才對,只是老道我早年云游,殺妖降魔,還算心硬,只是微末道行,本事不濟,教崔仙師看笑話了,徒弟酒兒的鮮血,老道如何不知好處,只是怕就怕此舉,有傷人和,以后給山主知道了,反而怪罪。如若不然,老道早就讓酒兒做此事了,哪怕她心中不肯,眼窩子淺了,不曉得對落魄山感恩,老道身為她的傳道恩師,不但要她定時給出幾斤符泉不說,還要好好教她一番為人處世的道理!老道不管如何心疼倆弟子,也舍得棍棒之下出孝子!
這賈晟當然是在胡說八道,純屬瞎扯淡。往自個兒頭上戴高帽不說,還要往弟子田酒兒身上潑臟水。
龍門境老神仙賈晟,其實就一句真話,怕落魄山山主陳平安覺得此舉有傷人和,讓他賈晟賣好反而不討好。豈不是一樁天大的虧本買賣。
賈晟眼瞎心不瞎,知道落魄山的底線,就是講點良心,當個人。
其余耍小聰明和抖機靈啥的,都不至于讓他丟了這只落魄山記名供奉的神仙飯碗。
事實上,到現(xiàn)在,精明如老道人,仍是搞不太清楚,那位年輕山主,怎就法眼一開,相中了他們師徒三人,能讓風餐露宿慣了的他們,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飯。
崔東山扯了扯老道人的道袍袖子,又拿走那把給老道人拿來附庸風雅的玉竹折扇,輕輕打開,一邊繞圈行走,一邊扇動清風。
崔仙師不說話,老道人卯足勁說完了那番肺腑之,也真是沒氣魄和沒腦子語更多了。崔東山說道:從今天起,定時定量,讓那酒兒積攢符泉,以后有大用處。只是記得別傷了酒兒的大道絲毫。
老道人小雞啄米,抱拳道:謹遵崔仙師法旨。既會幫著崔先生積攢符泉,也會惦念著酒兒,哪里舍得上了她,到底是自家閨女似的。
這個賈晟,修行含糊,說話是真不含糊。
事實上,正是賈晟太精明,反而老道人一些個不聰明的選擇,才讓落魄山看在眼里。
那倆徒弟,攤上他這么個師父,慘是真慘,動輒打罵,什么難聽的話都能說出口,打起徒弟來,更是半點不輸為了掙錢的殺妖除魔。但是有些事情,賈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師了。比如收了個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邊,還要幫忙掩飾身份。又比如沒有將那田酒兒轉(zhuǎn)手賣給符箓山頭的譜牒仙師。
老道人的徒弟田酒兒,天賦異稟,鮮血是那天然適宜修士畫符的符泉。
昔年賈晟掙錢也好,假裝道門真人拐騙有錢人的錢袋子也罷,掌心畫那旁門雷符,符泉都會派上用場。
只不過憑真本事和做樣子坑騙來那點金銀錢財,比起高價賣掉田酒兒,天壤之別。
崔東山點頭道:那就這樣。晚輩就不叨擾老神仙修行了。
崔東山將那把折扇丟還給老道人。
賈晟趕緊雙手接住,如獲至寶一般。
崔東山走向門口那位長命道友,突然轉(zhuǎn)頭:一斤符泉,一顆小暑錢。當是我個人與酒兒姑娘買的,跟落魄山不搭邊。
賈晟立即說道:要不得這么多,兩斤符泉,收崔仙師半顆小暑錢,已經(jīng)是咱這草頭鋪子的昧良心掙錢了。
崔東山微笑道:哦怎么個昧良心
賈晟立即直腰,天可憐見,竟是有了幾分仙風道骨的老神仙風采了,說道:所有神仙錢,都歸酒兒所有,我這當師傅的,為酒兒傳道不多,已經(jīng)愧疚難當,若是酒兒能夠憑此神仙錢,離了沒用師父的攙扶,讓她自己遠行登高幾步,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
崔東山伸手點了點老道人,他娘的以后落魄山新收的年輕人,都得先來這邊跟你學說話!
崔東山屈指一彈數(shù)次,每次都有一顆谷雨錢叮咚作響,最后數(shù)顆谷雨錢緩緩飄向那老道人,賞你的,放心收下,當了咱們落魄山的記名供奉,結(jié)果整天穿件破爛瞎逛蕩,不是給外人笑話我們落魄山太落魄嗎
賈晟立即懂了。
身上法袍可以換,以后外邊少逛蕩。
崔東山與那長命道友笑道:靈椿姐姐,走走逛逛
長命微笑點頭,她心中還真有幾個小疑問。先前不適合問,如今崔東山自己找上門來,就不用太客氣。
兩人沿著那條騎龍巷拾階而上,期間路過幾間大屋子,如今都是長命道友的家業(yè)了。
錢多沒地方花,不然長命都想更換容貌身份,要去偷偷買下西邊的幾座山頭當院子了。
崔東山走到了一處曬谷場邊緣處,低頭看著,笑道:長命掌律,有問必答。
長命道友沒有將那掌律祖師太當真,問道:你身上穿著這件不常見的皮囊,是為了有朝一日,有機會吃掉泥瓶巷那個稚圭……王朱
崔東山嗯了一聲。
不過那是最壞的結(jié)果。
如今則是最好的結(jié)果。
對付蛟龍之屬,崔東山天生很擅長。如今在那披云山林鹿書院,當副山長的那條黃庭國老蛟,就早早領(lǐng)教過。
不過崔東山真正要壓勝的,從一開始,就是驪珠洞天的世間最后一條真龍驪珠。
若是扶不起,不成材。那就讓我崔東山親自來。
一個形勢不對,崔東山發(fā)起狠來,不但連那王朱,其余五個小東西,加上那條黃庭國老蛟,以及他那兩個不成氣候的子女,以及黃湖山泓下,紅燭鎮(zhèn)李錦……再加上古蜀地界的一些遺留機緣和余孽,我全要吃下!
長命說道:如今反而是負擔了,躋身飛升境會很難。楊老先生,絕對不會為了你特意開啟一次飛升臺。
崔東山搖搖頭,天下算計,忌諱圓滿。
長命點點頭,是我多慮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重新挪步,帶著他心目中已經(jīng)落魄山掌律的長命道友,一起散步。
長命想起那草頭鋪子和符泉一事,笑道:不勞而獲,確實不是好習慣。時日一久,就真是云淡風輕了。
崔東山說道:不付出,就不會珍惜。付出越多越在意。跟好人壞人沒什么關(guān)系。同樣一壺酒,不管原因為何,漲價了還是降價了,喝出來的滋味,喝酒的快慢,都是不一樣的。
崔東山轉(zhuǎn)頭笑道:長命道友,說一說你與我家先生相逢的故事你撿那些可以說的。
長命娓娓道來。
其實沒什么不可以說的。
除了舊主人刑官,沒有任何提及,還有隱官大人的縫衣過程也沒說,其余的長命就都沒有怎么隱瞞。
比如縫衣人捻芯的存在,比如老聾兒的收取弟子,還有那些關(guān)押在牢獄的妖族,什么來歷,又是如何與隱官相處和廝殺的。
而崔東山身上那件遺蛻,某種意義上,其實是縫衣人的頭等心頭好。
至于某些修士的皮膚,跟境界高低沒有關(guān)系,則天生就適宜拿來當做符紙,縫衣人最擅長此道。清風城狐國用狐皮煉制而成的符箓美人,勉強與此沾邊。
縫衣人揀選修士,殺人剝皮,儲存符紙?;蜃约耗脕懋嫹?或高價賣給魔道修士。
所以縫衣人與那南海獨騎郎、采花賊并列,一起被視為十大歪門邪道修士之一,人人得而誅之,當然不是理由的。
崔東山聽完之后,緩緩說道:大道有些相似的縫衣人和劊者。竊取天下水運的南海獨騎郎。引發(fā)陰兵過境的過客。修行彩煉術(shù)、打造風流帳的艷尸。被百花福地重金懸賞尸體的采花賊。一輩子都注定命途多舛的瘟神。出身陰陽家一脈,卻被陰陽家修士最痛恨的討債鬼。幫人渡過人生難關(guān)、卻要用對方三世命運作為代價的渡師……除了鴆仙暫時還沒打過交道,我這輩子都見過,甚至連那數(shù)量最為稀少的十寇候補’賣鏡人,而且是名聲最大的那個,我都在那嬋娟洞天見過,還與他聊過幾句。
崔東山神色淡然,也與長命道友娓娓道來一些故人故事,我曾與南海獨騎郎一起御風海上。我曾站在過客身旁的馬背上。我曾經(jīng)醉臥風流帳,與那艷尸談?wù)撌ベt道理到天明。我曾贈送詩歌給那采花賊。我曾聽過一個年幼瘟神的傷心嗚咽聲。我曾經(jīng)與那討債鬼斤斤計較算過賬。我曾問那渡師若是渡客再無來生怎么辦。我曾問那賣鏡人,真能將那熒熒明月煉化為開妝鏡,我又能抬頭看見誰。
說到這里,崔東山驀然笑起,眼神明亮幾分,仰頭說道:我還曾與阿良在竹海洞天,一起偷過青神山夫人的頭發(fā),阿良信誓旦旦與我說,那可是天底下最適宜拿來煉化為‘情思’與‘慧劍’的了。后來泄露了行蹤,狗日的阿良二話不說撒腿就跑,卻給我施展了定身術(shù),獨自面對那個殺氣騰騰的青神山夫人。
我還是與師弟左右一起游歷的嬋娟洞天,之前先去了趟蠻障福地和青霞洞天,最后才繞遠路再去的嬋娟洞天,只因為一根筋的左右,對此地最不感興趣。所以左右連累我至今還沒有去過百花福地。嬋娟洞天,那可是山上即將成為神仙眷侶的修道之人,最心心念念的地方了啊。當時我們師兄弟二人身邊那位仙子,當時都快要急哭了,怎么就騙不了左右去那里呢
因為里邊有座西京城,據(jù)說天下有情人,哪怕是那害單相思之苦的人,若能來此燒香許愿最靈驗,不但有希望終成眷屬,還能夠白頭偕老。記得那位廟祝姑娘,是位很好看的女子,手持一把桃花紈扇,上邊繪有明月,寫有竹枝詞。她名為沉禧。腰肢裊娜,體態(tài)嬋媛。據(jù)說是白也還只是詩仙不是劍仙的時候,攜好友君倩一起游歷嬋娟洞天,盛情難卻,親筆題寫扇面。事實上,是當時白也與朋友劉十六身上沒帶錢,進不去嬋娟洞天。白也只好寫詩賣文,換取過路錢。所以后世嬋娟洞天大門口,才會崖刻‘千萬人心同一月’,那可是我?guī)煹芫坏氖止P,如今哪個猜得到最后離開嬋娟洞天的時候,仙子悄悄問左右,那個廟祝長得不是那么好看,對吧左右說挺好看的。左右身后的洞天門口那邊,有個姑娘笑得美如彎彎月,左右身邊,有個姑娘便沒那么開心了。等到左右又說,好不好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兩個姑娘就又心情顛倒了。
仙子走后,我就笑罵師弟你莫不是個癡子,求你開個竅吧。師弟笑答師兄,真當我傻不曉得那喜歡師兄的仙子,是在旁敲側(cè)擊,瞧見廟祝長得好看,擔心師兄見異思遷,所以心里邊不舒服了這點粗淺的女兒心思,師弟還是懂的!我當時伸出兩根大拇指,當時師弟左右,笑容很燦爛。
長命發(fā)現(xiàn)與這個崔東山閑聊,很有意思。
所幸不是敵人。
一個經(jīng)歷越多、攢下故事越多的人,心狠起來最心狠。
兩人走過泥瓶巷,當他們走過舊學塾時,長命停步問道:又如何
崔東山卻沒有停步,反而加快腳步,大袖卻始終低垂,說不得,沒得說。
長命跟上白衣少年的腳步,換了一個輕松話題,先前造訪玉液江水神府邸,做了什么
崔東山說道:沒做啥啊,只是拽著水神娘娘的那頭青絲,隨便轉(zhuǎn)了幾個大圈。
長命打趣道:能不能做個人
崔東山卻說道:很難的。相信我。
長命道友喟嘆一聲,很難不信崔先生。
崔東山笑道:朱熒王朝那對余孽主仆,還有青泥坡那云子,我就不去當惡人了,趕路不累,與人閑聊最心累。所以勞煩長命掌律幫忙當惡人,反正是你自己說的,不勞而獲不是好習慣。不過注意一件事,那個化名石湫的姑娘,就別去畫蛇添足了,整個落魄山都假裝她不存在,就是讓她最心安的相處之道。私底下,你還要多護著點她,反正分寸火候,長命道友自己掌握。不然先生怪罪下來,會與你講理,至多是氣不過罵你幾句,輪到我,估計先生都不稀罕講理了,會直接動手打人的。
長命點頭道:好的。
灰蒙山青泥坡的云子,暫時龍門境。真身為棋墩山黑蛇,卻非真正意義上的山澤精怪,而是昔年兩位對弈仙人的其中黑色棋子所化。腹生金線,已有龍鱗雛形。相較于水蛟泓下,因為當年那場棋局,黑棋落子棋盤,殺心極重,使得后來的云子,比尋常山澤蛇蟒,更加天性殘虐,桀驁不馴。
崔東山最后帶著長命去了趟龍須河畔的鋪子。
劉羨陽站起身,雙手叉腰大笑道:東山老弟啊!
崔東山大搖大擺道:羨陽老哥?。?
劉羨陽高高抬起手掌,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巴掌,給劉羨陽握住手,然后以眼神詢問一事。這位靈椿姐姐嗯
崔東山以眼神作答,此事不成,換個姑娘。
劉羨陽哀嘆一聲,與那長命抱拳道:見過靈椿姑娘。
長命道友微笑點頭,覺得還是與此人客氣且生疏些,于是抱拳還禮道:見過劉先生。
她已經(jīng)在心中打定主意,以后鋪子這邊,有事也要少來。沒事絕對不來。
于是長命告辭離去,去灰蒙山青泥坡那邊忙正事。
劉羨陽和崔東山坐在小竹椅上,劉羨陽小聲提醒道:老弟悠著點,你屁股底下,那可是咱們大驪太后娘娘坐過的椅子,金貴著呢,坐趴下了,親兄弟明算賬,賠得起嗎你
崔東山挑了挑眉頭,瞧了瞧劉羨陽那張竹椅,笑而不語。
劉羨陽哈哈笑道:老弟想啥呢,下流不風流了不是那張椅子,早給我?guī)煾竿挡仄饋砹恕?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
了不得!不愧是羨陽老哥!
這話要是給那老古板阮邛聽見了,真會動手往死里揍他劉羨陽吧
崔東山陪著劉羨陽一起侃大山,反正就是跟陳靈均喝高了的差不多語。
最后崔東山說道:羨陽羨陽好名字。心如花木向陽而開。
劉羨陽笑道:你不說,還真沒覺得,只記得姚老頭早年說過,那陽羨土,是一種燒造瓷器的好土,就是不太容易找著,當年陳平安跟著姚老頭進山找土,吃了不少苦頭的。
崔東山卻突然笑瞇瞇道:白也、君倩是好友,都與你有緣。那么羨陽、賒月呢
劉羨陽哈哈笑道:高攀了,是我高攀了啊。
看架勢,聽語氣,已經(jīng)與那位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姑娘,八字有一撇了。
劉羨陽突然問道:那位賒月姑娘,長得如何
崔東山卻答非所問,這位姑娘,十分奇怪,出身蠻荒天下,在那桐葉洲卻幾乎不殺人,只找人。
劉羨陽一拍膝蓋道:好姑娘,真是個癡心一片的好姑娘!她羨陽哥哥不就坐這兒了嗎找啥找!
趕緊轉(zhuǎn)身遞過去一把瓜子,崔哥,嗑瓜子。
崔東山拿了瓜子,又給劉羨陽抓走些,好歹給羨陽老弟留點。
崔東山嗑著瓜子,彎腰望向遠方,隨口問道:信不信姻緣,怕不怕紅線
劉羨陽也嗑著瓜子,笑道:我只看姑娘好不好。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少說了個字。
劉羨陽點頭道:一個字當兩個字說嘛,省點力氣。
只看姑娘好不好看。
崔東山一拍膝蓋,羨陽老哥,真不是我夸你,機智得可怕?。?
劉羨陽一臉靦腆道:換成可愛,可愛好些。討個好兆頭,才能找個好媳婦。
崔東山嗑完了瓜子,說回家吃飯去了。
劉羨陽擺擺手,示意自己就不跟著去蹭吃蹭喝了。
崔東山起身,剛走沒幾步。
劉羨陽突然問道:那賒月尋找之人,是不是劍修劉材
崔東山緩緩轉(zhuǎn)頭,是也不是。很難說清楚。
劉羨陽又問道:離我多遠崔先生能不能讓我遠遠見上劉材一眼
崔東山搖頭道:別摻和。
劉羨陽再問道:是我目前根本沒辦法摻和,還只是我摻和了代價比較大
崔東山笑道:兩者皆有,前者居多,所以不用多想。
劉羨陽哦了一聲,不再語。
崔東山?jīng)]有御風返回落魄山,而是徒步行走,最后坐在了那座石拱橋上。
橋下已經(jīng)不再懸掛老劍條。
崔東山皺緊眉頭,雙手籠袖。
那賒月尋找之人,確實正是劉材。
一個與先生已經(jīng)遠在天邊、卻好像近在眼前的人。
一個崔東山早年只是以防萬一便比較心懷戒備的人。不是當時就覺得那個人有古怪,而是那個人的傳道人,太古怪。
所以一有機會,崔東山就會不露痕跡地詢問一些桐葉洲游歷舊事。
加上先生對那個偶然相逢于遠游路上的好友,又算是比較愿意多聊幾句的,所以崔東山就自然而然知道更多了。
那么崔東山如今就大致清楚了當年,在先生進入藕花福地之前,就已經(jīng)與未來的劉材見面了。
不但見面了,而且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并且是雙方皆真心的至交好友,那人甚至發(fā)自肺腑地希望先生,能夠成為大亂之世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哪怕只是想一想,哪怕身為局外人,又過去這么多年,哪怕他是半個崔瀺,都會感到背脊發(fā)涼,心驚悚然!
當年。
先生大致說,要余一點,不能事事求全占盡。
那人大笑道,陳平安,你竟然在躲那個一。
先讓你躲個一。成為那個一。
等你成為一,再來以一殺一。
先生陳平安,與那昔年陸抬未來的劉材,其實兩人就是面對面在說此事啊。
這就是真正的算計。
當年驪珠洞天的那串糖葫蘆,你鄒子還不夠!有完沒完!
崔東山一巴掌打在石拱橋上,卻驟然間收力,變成手心和袖子,一起輕輕拂過橋面。
崔東山以心聲語道:李希圣,來還債!先生氣運,大半在你,既然先生沒有收下你那塊桃符,你就該……
其實崔東山是準備撒潑打滾耍無賴了。
道理不能這么講,只是不得不這么講。
崔瀺那個老王八蛋,知道此事,推衍更多,演化更遠,老王八蛋偏要覺得殺就殺,讓那劉材試試看好了。
崔東山哪里愿意如此,很多事情,若是只在捉對廝殺,半點不難,問題在于那個鄒子如此精心設(shè)局,牽扯只會更大,可不是什么書簡湖問心局!
李希圣微笑現(xiàn)身,坐在崔東山身邊,然后輕輕點頭,我去與鄒子論道,當然沒有問題,卻不會為了陳平安。不過你就這么看不起陳平安當學生的都信不過先生,不太妥當吧。
崔東山病懨懨道:我身在局中,當然不如你心穩(wěn)。
李希圣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眺望遠方,那你有沒有覺得,陳平安其實已經(jīng)猜到了劉材是誰當然了,是將那萬一去猜測的。
崔東山搖頭道:我先生腦子又沒病。
心存小小算計。
打算與李希圣討個出法隨的大大吉。
昔年繡虎崔瀺,不過是代師授業(yè)。
而曾經(jīng)的白玉京道老大,那可是代師收徒。
李希圣卻沒有讓崔東山得逞,只是笑道:有無此心,是否得一。那個一,是那么好躲的嗎,又是那么好殺的我?guī)煾付疾挥X得一定能成。所以我覺得你我在旁觀道即可,真要有事了再說。
李希圣一揮手,將那金色過山鯽與金色小螃蟹一并丟入水中,只是它們即將落水之時,卻驀然出現(xiàn)在了遠處大瀆之中。
李希圣微笑道:化蛟去。
崔東山可憐兮兮望向水中。
李希圣淡然道:風雪夜歸人。
崔東山置若罔聞,無動于衷。
等到李希圣身形消逝,去那大瀆。
崔東山面無表情站起身,御風重返落魄山,見到了那個在大門口等著的小米粒,崔東山袖子甩得飛起。
不管還要再等多少年,終究有個風雪夜歸人。
去他娘的什么鄒子什么一不一的,我是崔東山!老子是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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