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來的那樣,不是世間的道理有門檻,分高低。而是繞著這個圈子行走,不斷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別,同樣不是說有人心在不同之處,就有了高下之別,云泥之別。故而三教圣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謂的勸化之功,就是將不同版圖的人心,‘搬山倒?!?牽引到各自想要的區(qū)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處去看,不繞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順序,往回退轉(zhuǎn)一步來看,也不提種種本心,只說世道真實的本在,儒家學(xué)問,是在擴大和穩(wěn)固‘實物’版圖,道家是則是在向上抬升這個世界,讓我們?nèi)?能夠高出其余所有有靈萬物。
陳平安閉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簡,上邊刻著一位大儒充滿蒼涼之意卻依舊美好動人的文字,當(dāng)時只是覺得想法奇怪卻通透,如今看來,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蘊含著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于水,螞蟻依附于芥子以為絕境,須臾水干涸,才發(fā)現(xiàn)道路通達(dá),無處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們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螻蟻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處看待世間,一定要異于世間飛禽走獸和花草樹木。
那么佛家呢……
陳平安伸出雙手,畫了一圓,配合儒家的廣,道家的高,將十方世界,合而為一,并無疏漏。
陳平安最后喃喃道:那個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點點了
砰然一聲,耗盡了渾身氣力與精神的賬房先生,后仰倒去,閉上眼睛,滿臉淚水,伸手抹了一把臉龐,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抬起,淚眼視線朦朧,透過指縫間,渾渾噩噩,將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極,可心中最深處,滿懷快意,碎碎念念道:云散天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陳平安閉上眼睛,緩緩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聲呢喃道:原來且不去分人心善惡,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陳平安第一次在書簡湖,就大大方方躺在這座畫了一個大圓圈、來不及擦掉一個炭字的渡口,在青峽島呼呼大睡、酣睡香甜之際。
不知何時。
有一位依舊落拓不羈的青衫男子,與一位越來越動人的青衣馬尾辮姑娘,幾乎同時來到了渡口。
兩人沒有任何語,甚至連視線交匯都沒有。
那位沒有在太平山祖師堂提筆回信,而是親自來到別洲異鄉(xiāng)的讀書人,撿起了陳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個圓圈下邊最左手邊的地方,想要落筆,卻猶豫不決,但是非但沒有懊惱,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難道要我這個昔年書院君子,只能繞道而行
而那個青衣姑娘則站在直線一端盡頭的圓圈外,吃著從書簡湖畔綠桐城的新糕點,含糊不清道:還差了一點點神人之分,沒有講透。
讀書人手持木炭,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嘖嘖道:好一個事到萬難須放膽,好一個酒酣胸膽尚開張。
青衣姑娘也說了一句,寸心不昧,萬法皆明。
他這才轉(zhuǎn)頭望向那個小口小口啃著糕點的單馬尾青衣姑娘,你可莫要趁著陳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過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鐘魁可以背轉(zhuǎn)過身,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她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鐘魁你這個人……鬼,比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鐘魁伸手繞過肩頭,指了指那個鼾聲如雷的賬房先生,這個家伙就懂我,所以我來了。
鐘魁看著這座他眼中與世人絕不一樣的書簡湖,嘀咕道:世間豈能唯我鐘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個糞坑
阮秀臉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幫他,但是我勸你,不要留下來幫他,會幫倒忙的。
鐘魁問道:當(dāng)真
阮秀反問道:你信我
鐘魁點了點頭。
阮秀吃完了糕點,拍拍手,走了。
鐘魁想了想,輕輕將那點木炭放回原處,起身后,凌空而寫,在書簡湖寫了八個字而已,然后也跟著走了,返回桐葉洲。
已經(jīng)不再是書院君子的讀書人鐘魁,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他留下的那八個字,是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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