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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

水潤土溽,柱礎(chǔ)皆汗,天地如蒸籠,讓人難免心情郁郁。

五陵國一條荒廢多年的茶馬古道上,五騎緩緩而行。

突遇一場驟雨,哪怕披上了蓑衣,黃豆大小的雨滴,仍是打得臉頰生疼,眾人紛紛揚鞭策馬,尋找避雨處,終于看到一座半山腰的歇腳行亭,紛紛下馬。

結(jié)果看到一個青衫年輕人盤腿坐在行亭長凳上,腳邊放有一只大竹箱,身前擱放了一副棋盤和兩只青瓷小棋罐,棋盤上擺了二十多顆黑白棋子,見著了他們也不如何畏懼,抬頭微微一笑,然后繼續(xù)捻子放在棋盤上。

一位佩刀壯漢瞥了眼對方青衫和鞋底,皆無水漬,應(yīng)該是早早在此歇息,躲過了這場暴雨,干脆等到雨歇才動身趕路,便在這邊自己打譜。

一位氣態(tài)不俗的老人站在行亭門口,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雨了,便轉(zhuǎn)頭笑問道:閑來無事,公子介不介意手談一局

那個青衫年輕人想了想,伸出手掌隨便攏起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卻不是放回棋罐,而堆放在自己和棋盤之間,點頭笑道:好。

一對少年少女相視一笑。

還有一位頭戴冪籬的婦人坐在對面長凳上,落座之前,墊了一塊帕巾。

老人抓起一把白子,笑道:老夫既然虛長幾歲,公子猜先。

陳平安捻出一顆黑子,老人將手中白子放在棋盤上,七顆,老人微笑道:公子先行。

不知不覺,陳平安已經(jīng)改變坐姿,不再盤腿,與老人一般無二,側(cè)身而坐,一手扶袖,一手捻子落在棋盤上。

少年在那少女耳邊竊竊私語道:看氣度,瞧著像是一位精于弈棋的高手。

少女微笑道:棋術(shù)再高,能與我們爺爺媲美

少年喜歡與少女較勁,我看此人不好對付,爺爺親口說過,棋道高手,只要是自幼學(xué)棋的,除了山上仙人不談,弱冠之齡左右,是最能打的歲數(shù),而立之年過后,年紀(jì)越大越是拖累。

少女嗤笑道:爺爺所說之人,只針對那些注定要成為棋待詔的少年天才,尋常人,不在此列。

老人思量片刻,哪怕自己棋力之大,享譽一國,可仍是并未著急落子,與陌生人對弈,怕新怕怪,老人抬起頭,望向兩個晚輩,皺了皺眉頭。

少年笑道:知道啦,觀棋不語。

棋盤上,下了不到三十手后,少年少女便面面相覷。

原來是個背了些先手定式的臭棋簍子。

別說是爺爺這位大國手,就是他們兩個上陣,再讓兩三子,一樣可以殺得對方丟盔棄甲。

老人忍著笑。

老人其實無所謂對方棋力高低,依舊耐著性子與那個青衫年輕人對局。

梅雨時節(jié),他鄉(xiāng)路上,能遇弈友,已是幸事。

那年輕人抬頭看了眼行亭外的雨幕,投子認(rèn)輸。

老人點點頭,幫著復(fù)盤,這位負(fù)笈游學(xué)的外鄉(xiāng)青衫客,其實先手還是頗有棋力的,便是老人都高看一眼,差點誤以為遇上了真正的世外高人,只是后邊就很快氣力不濟(jì),兵敗如山倒,十分惋惜。在復(fù)盤的時候,兩人閑聊,那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方,此次北游,是想要去大瀆東邊入??谔幍木G鶯國,然后去往大瀆上游看看,老人姓隋,已經(jīng)辭官還鄉(xiāng),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因為大篆周氏皇帝開辦了十年一屆的草木集,連同五陵國、金扉國在內(nèi)的十?dāng)?shù)國圍棋高手,都可以去大篆京城試試看,大篆周氏皇帝除了拿出一套價值連城的百寶嵌文房清供,總計九件,分別賜予九人,還有一本下棋人夢寐以求的棋譜,作為奪魁之人的嘉獎。

陳平安問道:這草木集是什么時候召開和結(jié)束

隋姓老人的孫子,那個清秀少年搶先說道:立秋開始,到時候各國棋待詔、入段的成名高手,齊聚京城,都會在大篆韋棋圣與三位弟子的安排下,篩選出各國種子棋手,前三輪懸空,其余棋手抓鬮,捉對廝殺,篩選出一百人,外加三輪懸空的各國種子二十人,在立冬日開始真正的高手較量,大篆京城年年大雪時節(jié),會迎來第一場雪,到時候只剩下十人對弈,周氏皇帝拿出的一套百寶嵌和那部棋譜,就是這些人的囊中物,只不過還需要分出名次,勝出五人,有一人可以與韋棋圣下一局棋,運氣極好,不但可以有幸與棋圣對弈,而且哪怕輸了,都可以躋身下一輪。

陳平安問道:這位韋棋圣的棋力,要明顯高出所有人一大截

清秀少年點頭道:那當(dāng)然,韋棋圣是大篆王朝的護(hù)國真人,棋力無敵,我爺爺在二十年前,曾經(jīng)有幸與韋棋圣下過一局,只可惜后來輸給了韋棋圣的一位年少弟子,未能躋身前三甲??刹皇俏覡敔斊辶Σ桓?實在是當(dāng)年那少年棋力太強,十三四歲,便有了韋棋圣的七成真?zhèn)?。十年前的大篆草木?這位大篆國師的高徒,若非閉關(guān),無法參加,不然絕不會讓蘭房國楚繇得了頭名,十年前那一次草木集,是最無趣的一次了,好些頂尖棋待詔都沒去,我爺爺就沒參加。

陳平安問道:山上的修道之人,也可以參加

手談一事。

山上山下,是天地之別。

世俗王朝的所謂國手、棋待詔,遇上真正精于棋道的山上練氣士,幾乎從無勝算,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山下的一些精妙定式,幾乎從來不被山上修士認(rèn)可,而且山上修士的解死活題,往往更是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隋姓老人笑道:一來山上神仙,都是云霧中人,對我們這些凡俗夫子而,已經(jīng)極其少見,再者喜歡下棋的修道之人,更是少見,所以歷屆大篆京城草木集,修道之人寥寥。而韋棋圣的那位得意弟子,雖然也是修道之人,只是每次下棋,落子極快,應(yīng)該正是不愿多占便宜,我曾經(jīng)有幸與之對弈,幾乎是我一落子,那少年便尾隨落子,十分干脆,哪怕如此,我仍是輸?shù)眯膼傉\服。

陳平安問道:隋老先生有沒有聽說大篆京城那邊,最近有些異樣

老人一臉疑惑,搖搖頭,笑道:愿聞其詳。

陳平安笑道:只是一些江湖上聽來的小道消息,說大篆京城外有一條大江,水災(zāi)不斷。

少年滿臉不以為然,道:是說那玉璽江吧這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有韋棋圣這位護(hù)國真人坐鎮(zhèn),些許反常洪澇,還能水淹了京城不成便是真有水中精怪作祟,我看都不用韋棋圣出手,那位劍術(shù)如神的宗師只需走一趟玉璽江,也就天下太平了。

陳平安笑了笑,還是要小心些。隋老先生,是奔著那套百寶嵌某件心儀清供而去

老人搖搖頭,此次草木集,高手云集,不比之前兩屆,我雖說在本國小有名氣,卻自知進(jìn)不了前十。故而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只是希望以棋會友,與幾位別國老朋友喝喝茶罷了,再順道多買些新刻棋譜,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

那位一直沉默的冪籬婦人輕聲道:爹,我覺得這位公子說得沒錯,玉璽江這水災(zāi)來得古怪,大篆京城眼皮子底下,若是韋棋圣和女子武神真能輕松解決,豈會拖延到現(xiàn)在,怕就怕玉璽江麻煩不小,但是周氏皇帝因為面子問題,不愿因此撤銷草木集,到時候再有意外發(fā)生……

婦人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萬一父親執(zhí)意前往,她的語,就成了一番晦氣話。

其實此次動身前往大篆王朝參加草木集,她一開始就不太同意,老人自然是不愿錯過盛會的,為了讓家中晚輩寬心,退了一步,老人請了一位關(guān)系莫逆的江湖宗師保駕護(hù)航,與他是忘年交,是五陵國一位大名鼎鼎的武林宗師,一路上確實多有照拂。那佩刀漢子名為胡新豐,打算護(hù)送他們到達(dá)大篆京城后,在草木集期間,去一趟金扉國拜訪幾位江湖好友。

大篆京城召開草木集,是十年一次的盛會,不但是各地國手對決,引人入勝,城中大街巷弄的賭棋之風(fēng),更是席卷一城,將相公卿和達(dá)官顯貴,喜歡押注草木集入圍高手,大篆富而不貴的有錢人,則押注草木集之外的野棋,也都數(shù)額不小,傳聞每次大篆京城草木集,都會有數(shù)千萬白銀的驚人出入,京城的老百姓,上有所好,也喜好小賭怡情,丟個幾兩銀子在街頭巷尾,家境殷實的中等之家,押注幾十上百兩銀子也不奇怪,大篆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多有遠(yuǎn)游而來的藩屬權(quán)貴文人,不好直接砸錢,則以雅致物件押注,回頭轉(zhuǎn)手一賣,更是一筆大錢。

少女委屈道:姑姑,若是咱們不去大篆京城,豈不是走了這么遠(yuǎn)的冤枉路,千余里路呢。

少女是有私心的,想要去見一見那位大篆國師當(dāng)年贏了自己爺爺?shù)年P(guān)門弟子,那位追隨國師修行道法的神仙中人,如今才二十歲出頭,亦是女子,據(jù)說生得傾國傾城,兩位周氏皇子還為她爭風(fēng)吃醋來著,一些喜好手談的閨閣好友,都希望她能夠親眼目睹一眼那位年輕仙子,到底是不是真如傳聞那般姿容動人,神仙風(fēng)采。她已經(jīng)放出大話,到了大篆京城的草木集盛宴,一定要找機會與那位仙子說上幾句話。

那佩刀漢子一直守在行亭門口,一位江湖宗師如此任勞任怨,給一位早已沒了官身的老人擔(dān)任扈從,來回一趟耗時小半年,不是一般人做不出來,胡新豐轉(zhuǎn)頭笑道:大篆京城外的玉璽江,確實有些神神道道的志怪說法,近年來一直在江湖上流傳,雖說做不得準(zhǔn),但是隋小姐說得也不差,隋老哥,咱們此行確實應(yīng)該小心些。

老人有些為難。

連胡新豐這樣的江湖大俠都如此說了,老人難免心中惴惴。可要說就此打道回府,又心有不甘。

那位頭戴冪籬、束婦人發(fā)髻的女子輕輕嘆息,她總是有些心神不寧,關(guān)于此次與父親和侄子侄女一同遠(yuǎn)游大篆京城,她私底下有過數(shù)次卜卦,皆卦象古怪,大險之中又有福緣纏繞,總之就是福禍不定,讓她實在是難以揣度其中深意。其實按照常理而,大篆王朝承平已久,國力鼎盛,與南邊那座大觀王朝實力在伯仲之間,雙方皇室又有聯(lián)姻,大篆周氏又有女子武神和護(hù)國真人坐鎮(zhèn)京城,玉璽江那點古怪傳聞,即便是真,都不該有大麻煩。她相信從來沒有敕封水神、建造神祠的玉璽江,確實有可能藏匿有一條黑蛟,但要說一條水蛟能夠攪亂大篆京城,她卻是不信。

歸根結(jié)底,她還是有些遺憾自己這么多年,只能靠著一本高人留下的小冊子,僅憑自己的瞎琢磨,胡亂修行仙家術(shù)法,始終沒辦法真正成為一位明師指點、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不然大篆京城,去與不去,她早該心中有數(shù)了。

少年咧嘴一笑。

自己姑姑是一位奇人,傳聞奶奶懷胎十月后的某天,夢中有神人抱嬰孩走入祠堂,親手交予奶奶,后來就生下了姑姑,但是姑姑命硬,從小就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早年家中還有云游高人路過,贈予三支金釵和一件名為竹衣的素紗衣裳,說這是道緣。高人離去后,隨著姑姑出落得越來越亭亭玉立,在五陵國朝野尤其是文壇的名氣也隨之越來越大,可是姑姑在婚嫁一事上太過坎坷,爺爺先后幫她找了兩位夫君對象,一位是門當(dāng)戶對的五陵國探花郎,春風(fēng)得意,名滿五陵京城,不曾想很快卷入科舉案,后來爺爺便不敢找讀書種子了,找了一位八字更硬的江湖俊彥,姑姑依舊是在快要過門的時候,對方家族就出了事情,那位江湖少俠落魄遠(yuǎn)游,傳去了蘭房、青祠國那邊闖蕩,已經(jīng)成為一方豪杰,至今尚未娶妻,對姑姑還是念念不忘。

姑姑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卻依舊美艷動人,宛如壁畫走出的仙子。

如果不是姑姑這么多年深居簡出,從不露面,便是偶爾去往寺廟道觀燒香,也不會揀選初一十五這些香客眾多的日子,平時只與屈指可數(shù)的文人雅士詩詞唱和,至多就是世代交好的熟客登門,才手談幾局,不然少年相信姑姑哪怕是這般歲數(shù)的老姑娘了,求親之人也會踏破門檻。

清秀少年對于大篆京城之行,也有與姐姐不太一樣的憧憬,周氏皇帝舉辦草木集之外,大篆王朝還會率先推出十大江湖高手和四大美人,只要在列之人身在大篆京城,都可以被周氏皇帝接見,贈送一份重禮。說不定如今大篆京城,就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新上榜的年輕宗師,每十年一次的江湖評點,哪位老人會被擠掉,哪位新面孔可以登榜,大篆京城亦有巨額賭注。

這位五陵國隋姓少年雖然出身書香門第,注定會按部就班,跟隨他爺爺和父輩以及兄長走過的路,一步一步成為五陵國文官,可是少年自己內(nèi)心深處,卻對行俠仗義的江湖豪杰最是向往,在書房藏了數(shù)十本江湖演義小說,本本翻爛,倒背如流。少年對胡叔叔這樣闖出名堂的武林中人,更是崇拜得一塌糊涂,若非胡大俠已經(jīng)有了妻女,少年都想要撮合他與姑姑在一起了。

陳平安見那隋姓老人的神色,應(yīng)該還是想要去往大篆京城居多,就不再多說什么。

在先前復(fù)盤結(jié)束之時,便剛好雨歇。

只是外邊道路泥濘,除了陳平安,行亭中眾人又有些心事,便沒有著急趕路。

陳平安已經(jīng)收起棋盤棋罐放在竹箱內(nèi),手持行山杖,戴好斗笠,告辭離去。

先前瞥一眼雨幕,投子認(rèn)輸,復(fù)盤結(jié)束,恰好大雨停歇天色放晴。

這本就是陳平安的又一種無聲提醒,至于那個冪籬女子能否察覺到蛛絲馬跡,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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