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佩刀男子是一位五境武夫,在五陵國境內(nèi)應(yīng)該算是雄踞武林一方的宗師了。
至于冪籬女子好像是一位半吊子練氣士,境界不高,約莫二三境而已。
陳平安剛走到行亭外,皺了皺眉頭。
有這么巧
這荒郊野嶺的山野小路上,為何會有一位金身境武夫策馬趕來。以隋姓老人的身份,應(yīng)該不至于有這樣的廟堂死敵、江湖仇家。
這大篆王朝在內(nèi)十數(shù)國廣袤版圖,類似蘭房、五陵這些小國,興許都未必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鎮(zhèn)武運,就像寶瓶洲中部的彩衣國、梳水國,多是宋老前輩這樣的六境巔峰武夫,武力便能夠冠絕一國江湖。只不過山下人見真人神仙而不知,山上人則更易見修行人,正因為陳平安的修為高了,眼力火候到了,才會見到更多的修道之人、純粹武夫和山澤精怪、市井鬼魅。不然就像當年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還是龍窯學徒的陳平安,見了誰都只是有錢、沒錢的區(qū)別。
不過這么多年的遠游四方,除了倒懸山、渡船這樣的地方,終究還是凡夫俗子見到更多,只是故事更少罷了。
不過那位武夫很快就停馬在遠方,似乎在等人。
身旁應(yīng)該還有一騎,是位修行之人。
然后行亭另一個方向的茶馬古道上,就響起一陣雜亂無章的走路聲響,約莫是十余人,腳步有深有淺,修為自然有高有低。
陳平安有些猶豫,伸出一腳,踩在泥濘當中,便從泥濘中拔出靴子,在臺階上蹭了蹭鞋底,嘆了口氣,走回行亭,無奈道:干脆再坐會兒,讓日頭曬曬路再說,不然走一路,難受一路。
那少年是個不拘束性子的,樂觀開朗,又是頭一回走江湖,語無忌,笑道:機智!
陳平安笑了笑。
胡新豐有些無奈,回頭得說說這小子,在江湖上,不可以如此放肆。
不曾想那冪籬女子已經(jīng)開口教訓,身為讀書人,不得如此無禮,快給陳公子道歉!
少年趕緊望向自己爺爺,老人笑道:讀書人給人道歉很難嗎是書上的圣賢道理金貴一些,還是你小子的面子更金貴
少年倒也心大,真就笑容燦爛,給那斗笠青衫客作揖道歉了,那個遠游求學之人也沒說什么,笑著站在原地,沒說什么無需道歉的客氣話。
少女掩嘴嬌笑,看頑劣弟弟吃癟,是一件開心事嘛。
隋姓老人笑道:公子,我們就繼續(xù)趕路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緣再會。
只是當他們想要走出行亭牽馬之時,就看到那邊蜂擁而來一撥江湖人士,大踏步前行,泥濘四濺。
胡新豐按刀而立,沒有上馬,同時悄悄打了一個手勢,暗示身旁四人不要著急踩鐙上馬,免得有居高臨下與人對視的嫌疑。
那伙江湖客半數(shù)走過行亭,繼續(xù)向前,突然一位衣領(lǐng)大開的魁梧漢子,眼睛一亮,停下腳步,大聲嚷道:兄弟們,咱們休息會兒。
冪籬女子皺了皺眉頭。
胡新豐輕聲道:給他們讓出道路便是,盡量莫惹事。
隋姓老人點點頭,少年少女都盡量靠近老人。
那斗笠青衫客似乎也一樣,不敢繼續(xù)呆在行亭,便在臺階另一頭,側(cè)身而行,與他們的想法如出一轍,將行亭讓給這撥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江湖人。
但是哪怕那個臭棋簍子的背箱年輕人,已經(jīng)足夠小心謹慎,仍是被故意四五人同時走入行亭的漢子,其中一人故意身形一晃,蹭了一下肩頭。
那青衫年輕人一個踉蹌后退,道了一聲歉,那青壯男子揉著肩膀,怒道:這么寬的路,別說是兩條腿走路,你就是有二十條,都夠咱們各走各的了,你小子不長眼睛,非要往我身上撞還是說見我好欺負,覺得這兒有女子,想要顯擺一回英雄氣概
負笈游學的年輕人背后那書箱,棋罐棋盤相撞,哐當作響,年輕人臉色慘白,依舊是賠罪不已,再次挪步,讓出行亭大門。
那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也跟著向前,伸手一把推去,推在那青衫書生的肩頭,害得后者一屁股跌坐在行亭臺階外邊的泥濘中。
年輕書生神色惶恐,瞥了眼行亭臺階那邊扎堆的一行人,但是隋姓老人嘆了口氣,視而不見。少年少女更是臉色雪白無人色,胡新豐只是皺了皺眉頭,唯獨冪籬女子,欲又止,卻被隋姓老人眼神示意,不可多事。畢竟胡新豐這些年,辛苦經(jīng)營,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一位官家人,做起了一份財源廣進的白道生意,若是莫名其妙惹上是非命案,會很棘手。這撥蠻橫之人,聽口音,就不是五陵國人,原本胡新豐在本國黑白兩道上的名頭,未必管用。
胡新豐其實心情沉重,遠沒有臉上那般鎮(zhèn)定。
因為這伙人當中,看似鬧哄哄都是江湖底層的武把式,實則不然,皆是糊弄尋常江湖雛兒的障眼法罷了,只要惹上了,那就要掉一層皮。只說其中一位滿臉疤痕的老者,未必認識他胡新豐,但是胡新豐卻記憶猶新,是一位在金扉國犯下好幾樁大案的邪道宗師,名叫楊元,綽號渾江蛟,一身橫練功夫出神入化,拳法極其兇悍,當年是金扉國綠林前幾把交椅的惡人,已經(jīng)逃亡十數(shù)年,據(jù)說藏匿在了青祠國和蘭房國邊境一帶,拉攏了一大幫窮兇極惡之徒,從一個單槍匹馬的江湖魔頭,開創(chuàng)出了一個人多勢眾的邪道門派,金扉國四大正道高手中的崢嶸門門主林殊,早年就曾帶著十數(shù)位正道人士圍殺此人,依舊被他負傷逃出生天。
一旦真是那老魔頭楊元,哪怕對方當年重傷,落下后遺癥,這些年上了歲數(shù),氣血衰老,武功不進反退,如今未必是他胡新豐的對手,可對方畢竟人多勢眾。可若是對方這些年休養(yǎng)生息,武學猶有精進,胡新豐更要頭皮發(fā)麻,這條茶馬古道,平時就人跡罕至,胡新豐都覺得自己這趟錦上添花的護送之行,是不得不為隋家人搏命一場的雪中送炭了。
胡新豐原本還擔心隋老哥書生意氣,一定要插手此事,現(xiàn)在看來是他多慮了。哪怕自己沒有道破那楊元身份厲害,隋老哥依舊沒有攬事上身的意思。
果然是那渾江蛟楊元!
那精悍老人望向了胡新豐,胡新豐猶豫了一下,抱拳道:五陵國橫渡幫,幫主胡新豐,見過諸位江湖朋友。
楊元想了想,沙啞笑道:沒聽過。
其余眾人哄然大笑。
楊元瞥了眼那位冪籬女子,一雙原本渾濁不堪的眼眸精光綻放,轉(zhuǎn)瞬即逝,轉(zhuǎn)頭望向另外那邊,對那個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說道:我們難得行走江湖,別總打打殺殺,有些不小心的磕碰,讓對方賠錢了事。
那青壯漢子愣了一下,站在楊元身邊一位背劍的年輕男子,手持折扇,微笑道:賠個五六十兩就行了,別獅子大開口,為難一位落魄書生。
那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年輕書生,神色慌張道:我哪里有這么多銀子,竹箱里邊只有一副棋盤棋罐,值個十幾兩銀子。
那年輕劍客手搖折扇,這就有些難辦了。
清秀少年想要開口說話,卻被隋姓老人一把抓住少年胳膊,狠狠瞪了眼。
少年被自己爺爺那陌生眼神嚇到,噤若寒蟬。
隋姓老人迅速看了眼那可憐書生,還好,沒有向自己求救借錢的意思,不然禍水引流,少不得要他要開口罵幾句,趕緊撇清干系,那就有些有辱斯文了,在幾位晚輩這邊有損以往慈祥和藹的形象。
不知為何重出江湖的老魔頭楊元揮揮手,依舊嗓音沙啞如磨刀,笑道:算了,嚇唬一下就差不多了,讓讀書人趕緊滾蛋,這小子也算講意氣,有那么點風骨的意思,比有些袖手旁觀的讀書人要好多了,別說什么仗義執(zhí),就怕惹火上身,也就是手里邊沒刀子,外人還多,不然估計都要一刀子先砍死那年輕書生才清凈。
滿臉橫肉的漢子有些失望,作勢要踹,那年輕書生連滾帶爬起身,繞開眾人,在小道上飛奔出去,泥濘四濺。
隋姓老人神色自若。
清秀少年倒是滿臉通紅,聽出了那老家伙的下之意后,臊得不行。
冪籬女子瞧見了小路盡頭那邊,青衫年輕人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頭望來,然后露出一個不知是不是她錯覺眼花的笑意玩味,那人大步離去。
行亭門口這邊,楊元指了指身邊那位搖扇年輕人,望向那冪籬女子,這是我的愛徒,至今尚未娶妻,你雖然冪籬遮掩容顏,又是婦人發(fā)髻,沒關(guān)系,我弟子不計較這些,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兩家就結(jié)為親家這位老先生放心好了,我們雖然是江湖人,但是家底不俗,聘禮,只會比一國將相公卿的子孫娶妻還要豐厚。若是不信,可以問一問你們的這位佩刀扈從,這么好的身手,他應(yīng)該認出老夫的身份了。
隋姓老人臉色鐵青。
胡新豐神色尷尬,醞釀好腹稿后,與老人說道:隋老哥,這位楊元楊老前輩,綽號渾江蛟,是早年金扉國道上的一位武學宗師。
少年戰(zhàn)戰(zhàn)兢兢,細若蚊蠅顫聲道:渾江蛟楊元,不是已經(jīng)被崢嶸門門主林殊,林大俠打死了嗎
少年嗓音再細微,自以為別人聽不見,可落在胡新豐和楊元這些江湖高手耳中,自然是清晰可聞的重話。
胡新豐轉(zhuǎn)頭怒道:隋文法,不許胡說八道!快給楊老前輩賠罪道歉!
清秀少年再次作揖道歉。
今兒是他第二次給人道歉了。
楊元伸出一只手,笑道:去里邊聊。這點面子,希望五陵國隋老侍郎,還是要給一給的。
隋姓老人微微松了口氣。沒有立即打殺起來,就好。血肉模糊的場景,書上常有,可老人還真沒親眼見過。
對方既然認出了自己的身份,稱呼自己為老侍郎,說不定事情就有轉(zhuǎn)機。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