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圭宗位于桐葉洲南端。
峰巒疊翠,深邃幽奇,靈氣充沛,是一等一的修行寶地。
其中那座神篆峰,有那峻極于天的美譽。
加上玉圭宗英才輩出,且從無青黃不接的憂慮,憂慮的只有一代一代的天才太多,祖師堂應該如何避免出現(xiàn)厚此薄彼的事情。
從老祖荀淵,再到稍稍年輕的姜尚真,最后是那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韋瀅。
而與姜尚真、韋瀅差不多輩分的天才修士,如果不是被這兩人遮掩了太多光彩,其實換做其他宗門,在山上的名氣,會大許多。
一座名為九弈峰的山頭上,殿閣連綿,仙氣繚繞,仙禽盤旋,不是小洞天,勝似小洞天。
而這座時時刻刻都會從玉圭宗祖山之外所有山脈峰頭、溪澗江河汲取靈氣的山頭,之所以如此特殊,就在于玉圭宗歷史上所有的宗主,都曾在此峰修道,宗主荀淵便是如此,成為宗主后,才搬了出去。
傳聞當年姜尚真正是躋身了金丹境,覺得唾手可得的一座九弈峰,竟然成了煮熟鴨子,鴨子沒飛,老子竟然沒筷子了,由于沒能順利入住九弈峰,姜尚真這才一氣之下,撂了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就大搖大擺離開了桐葉洲,直接去了北俱蘆洲鬧幺蛾子,遍地撒野,害得整個玉圭宗在北俱蘆洲那邊名聲爛大街。
在荀淵搬出九弈峰之后,在韋瀅上山之前,因為姜尚真沒能成為峰主,所以九弈峰一直空懸無主。
因為誰都清楚,誰能夠結丹,在此開峰,就意味著是下一任宗主的不二人選。
韋瀅一生下來,還在襁褓中,就被抱到了玉圭宗,然后在十九歲那年,就又在眾望所歸之中,合情合理地搬到了九弈峰。
然后韋瀅就喜歡時不時站在九弈峰,抬頭望向那座神篆峰,并且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打量視線。
反正是自己的下一處修道之地,只要在這期間,別畫蛇添足,安心修行,遲早就是他韋瀅的,那還有什么好藏掖的。
今天韋瀅站在一處樓頂?shù)睦鹊乐?又仰頭望向那處神篆峰某個地方,這與早些時候,是不太一樣的。
韋瀅身邊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與他爹不一樣,年輕人相貌普通,眉毛很淡,并且有個略顯脂粉氣的名字,但是他有一雙極為狹長的眼眸,這才讓他與他父親總算有了點相似之處。
姜蘅。
但是玉圭宗祖師堂譜牒和姜氏家譜上邊,卻改成了姜北海。
不過熟悉他的人,還是習慣稱呼為姜蘅。
能不能稱呼姜北海為姜蘅,也算是玉圭宗年輕一輩修士當中,算不算有出息的一種證明。
因為姜蘅也好,姜北海也罷,都是姜尚真的獨子。
如果說韋瀅是板上釘釘?shù)南乱蝗斡窆缱谧谥?那么姜蘅照理而,比不上韋瀅,卻怎么也該是下一任云窟福地的主人。
只是最近些年,有些風風語,說那藕花福地,化名周肥的姜尚真,又折騰出來了個兒子。
這讓姜蘅這些年心情始終舒坦不起來,不舒坦也只能忍著,連那派人潛入藕花福地、宰掉那個弟弟的念頭,都不敢流露出絲毫。
理由很簡單,姜蘅最怕之人,正是父親姜尚真。
姜尚真的那種可怕,桐葉宗山上山下,路人皆知。但是姜蘅對自己父親的畏懼,要更深。
姜蘅的母親,也就是玉圭宗某位輩分極高老祖的嫡女,一輩子都知道姜尚真從未真正喜歡過她。
但是她與年幼姜蘅獨處之時,依然會流露出幸福的誠摯神色,與尚且年幼的姜蘅說些心里話,對孩子說,能夠陪在你爹身邊,已經(jīng)很知足很知足了。
而她即將離世之際,姜尚真就坐在病榻旁邊,神色溫柔,輕輕握住枯槁女子的手,什么都沒有說。
反而是姜蘅的母親,死死抓緊姜尚真的手,然后笑著說了些讓一旁姜蘅如墜冰窟的語,那女子,我偷偷去見過她一次,白發(fā)蒼蒼了,便是年輕時候,長得應該也不算好看。姜蘅姜蘅,取名蘅字,我猜了你的心思,遂了你的心愿,你也不與我說聲謝謝,我這么些年,只與你生氣這一件事。
姜尚真伸出另外一只手,輕拍女子的手背,柔聲笑道:那你知不知道,當時你偷偷看她的時候,我在偷偷看你你當時好像什么都贏了的嬌憨模樣,傻乎乎的,好看極了。
女子點了點頭,笑著離開人世。
姜蘅坐在床邊的一條椅子上,嗚咽不已。
然后姜尚真轉過頭,笑道:哭死了娘親,還要把你爹也哭死啊這可不是孝子所為。
孩子嚇得噤若寒蟬,立即坐好,紋絲不動。
姜尚真當時說了一句讓姜蘅只能死死記住、卻根本不懂意思的話,做不了自己,你就先學會騙自己。姜尚真的兒子,沒那么好當?shù)摹?
不過撇開對父親那種刻骨銘心的畏懼,姜蘅在玉圭宗其實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是除了韋瀅在內兩三人之外,再無人可以與姜大少爺媲美。
此時此刻,姜蘅順著韋瀅的視線,望向神篆峰那邊,笑問道:就對那個隋右邊如此念念不忘
韋瀅搖搖頭,是也不是,是至今仍然忘不掉,卻不是如何癡迷喜歡,她最讓我生氣的,是寧肯死了,都不來九弈峰做客。
韋瀅斜靠欄桿,不再看那神篆峰,望向姜蘅,輕聲笑道:這些女子心思,還是姜叔叔最知道。
姜蘅趴在欄桿上,不愿聊這個話題。
他的名字一事,就是玉圭宗許多老祖師的樂子。
再加上雪上加霜的藕花福地一事,玉圭宗有那祖師堂座椅的,斗心斗力都斗不過他爹,所以就喜歡拿他姜蘅撒氣。
反正那些人看得更加真切,都清楚姜尚真對姜蘅這個兒子,從來不給予希望,更別提厚望二字了。
姜蘅轉移話題,看神篆峰那邊的氣象,老宗主肯定能夠成為飛升境。
韋瀅笑著點頭,所以我想要成為下任宗主,就愈發(fā)遙遙無期了。還好,玉圭宗只能有一位宗主,但是桐葉洲卻能擁有兩到三位飛升境。不知道哪個幸運兒,能夠成為第三人。我看那太平山黃庭,以及那個離開扶乩宗去往書院的孩子,相對希望比較大些。
姜蘅由衷佩服韋瀅,什么話都能講,都敢講,不是進入九弈峰之后才如此,在修行之初,韋瀅就已經(jīng)是這樣。
姜尚真就從不掩飾對韋瀅的青眼相加,說親生兒子不像兒子,所幸還有個更像自己兒子的韋瀅,住在了九弈峰。
如今玉圭宗形勢大好,而且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除了老宗主荀淵會躋身飛升境。
還有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已經(jīng)在寶瓶洲書簡湖徹底站穩(wěn)腳跟。
再就是桐葉宗、太平山和扶乩宗的一個個傷筋動骨,如今宗門里邊都開始有了那個說法,只要我們玉圭宗自己想要北上,哪怕三宗結盟,也擋不住,一洲之地,山上山下皆是我之藩屬。比那寶瓶洲的大驪王朝,一洲之地皆是國土,更加驚世駭俗。
玉圭宗當了好幾千年前的桐葉洲老二,然后啥事沒做,就成了桐葉宗的執(zhí)牛耳者,而且再往后看幾千年,好像玉圭宗繼續(xù)什么都不做,一樣能夠穩(wěn)坐頭把交椅。
估計玉圭宗老宗主荀淵,做夢都能笑開了花吧。
委實是桐葉宗倒了八輩子血霉,怨不得別人幸災樂禍。
先是飛升境老祖杜懋莫名其妙死了,不但死了,還牽連了一座小洞天,杜懋連那兵解離世的琉璃金身碎塊,都沒能全部遺留給自家宗門,加上那劍仙左右的出劍,太過縝密,影響深遠,傷了桐葉宗幾乎全部修士的道心,只有深淺不一的差別。后來便有了玉圭宗姜尚真的在云海上的大擺宴席,就在桐葉宗地盤邊緣地帶,換成以往杜懋這位中興之祖還在世,根本無需杜懋親自出手,姜尚真就給砍得狼狽逃竄了。
然后是一位上五境老祖的叛逃,攜帶宗門至寶一起投靠了玉圭宗,最后陪著姜尚真去寶瓶洲選址下宗,一起開疆拓土,只是最近些年沒了此人的消息,據(jù)說是閉關去了。
韋瀅突然說道:先前說到了那個黃庭,其實在我看來,她的福緣比較惋惜,被拘押在了一洲之地,如果桐葉洲的劍修,少些井底之蛙的心態(tài),愿意多走走劍氣長城,哪怕桐葉洲注定成為不了北俱蘆洲,也該早早攏起一兩位仙人境劍仙的氣運了。我若是說話管用,從今天起就會讓劍修去往倒懸山,山深露重,每一次下山,多少是可以沾露而歸的,螞蟻搬家,桐葉洲的劍道氣運,年復一年,積攢家底,自然而然就充沛起來。當然這些游歷劍修,必須被蒙在鼓里,因為唯有心誠些,才能成事。
韋瀅無奈道:她要是留在玉圭宗,我是愿意幫她與黃庭在劍道上,爭上一爭的。
姜蘅不知道所謂的氣運一事,是韋瀅自己琢磨出來的,還是荀老宗主泄露天機。不過姜蘅自然不會詢問。知道了事情,何必多問。
至于那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是如何到的玉圭宗,韋瀅又為何高看她一眼,姜蘅都不在意。
韋瀅最后緩緩道:否極泰來,月滿則虧,不可不察啊。
姜蘅望向遠處,懶洋洋笑道:我就是個混吃等死的,千秋大業(yè),都交由瀅哥兒想去。
邊頭老馬,解下韁繩便欲眠,絕無筋力可勝鞭。
韋瀅笑了笑,竭盡目力,舉目遠眺,好一個暮氣沉沉,千墳萬塋。
姜蘅聽了這些奇怪語,也就只是下意識記住而已。
姜蘅思緒飄遠,早些年游歷倒懸山,桂花島桂夫人,來自老龍城的云上一劍,倒懸山的梅花園子……
那一次遠游,姜蘅原本志在必得,想要擁有桐葉洲第一條跨洲渡船,算是為姜氏開辟出一條新的財源,錢不多,但是有噱頭,怎么也該讓那個好像永遠云遮霧繞的男人,稍微正眼看自己這個兒子一次。
結果事事不順,非但這樁密事沒成,到了倒懸山,返回玉圭宗沒多久,就有了那個惡心至極的傳,他姜蘅不過是出趟遠門,才回了家,就莫名其妙多出了個弟弟
今天姜蘅御風離開九弈峰,回了自己宅邸,依舊是娘親住過的那棟老宅子。
姜蘅坐在一間屋子的門檻上,轉頭望向空無一人的里邊,哽咽道:娘親,爹是騙你的啊,當時爹還在云窟福地,如何去看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最后姜蘅仰起頭,喃喃道:娘親,你那么聰慧內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一輩子都是這樣,心里邊最緊著那個薄情寡義的混賬,娘親,你等我,總有一天,我會讓他親口與你道歉,一定可以的,從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什么姜蘅了,就叫姜北海……
驟然之間,有個熟悉至極、又讓姜蘅畏懼到了骨子里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乖兒子,這么說自己爹,可不孝順,會死的。
姜蘅渾身緊繃,僵硬轉頭,望向那個滿臉笑意男子。
那男人唉聲嘆氣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給自己長子一通埋怨,虧得我薄情寡義,鐵石心腸,不然得直接道心炸裂,連跌數(shù)境。
姜蘅搖晃起身,面如死灰。
那人看著姜蘅,片刻之后,笑著點頭道:笨是笨了點,畢竟隨你娘親,不過好歹還算是個人,也隨她,其實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很好。不過該有的家規(guī)還得有,今天我就不與你計較了,你長這么大,我這當?shù)?沒教過你什么,也不好罵你什么,以后你就牢記一句話,父不慈子要孝,然后爭取兄友弟恭,誰都別讓我不省心。
腦子里一團漿糊的姜蘅,只能是木然點頭。
姜尚真轉身離去,嘖嘖道:怎么生出你這么個丑崽子,實在是多看一眼都糟心,你也太對不起爹娘了。以后再見到我,低頭說話。
姜蘅這才敢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恍若隔世,鬼門關走了一遭。
那個男人今天這些話,興許被外人聽了去,只會憐憫他姜蘅的境遇,可事實上,比起以往男人所說語,都算好聽的話了。
姜尚真離開了這座宅邸后,直接去往了神篆峰祖師堂,要恭迎老宗主出關,成功躋身飛升境。
韋瀅無論是境界還是地位,其實都該在這祖師堂有一席之地,位置還肯定不會靠后,只是九弈峰太特殊,反而沒有座椅。
祖上傳下來的死板規(guī)矩,沒道理可講。而宗字頭仙家,祖宗之法從來比天大。
進了門,被姜蘅壞了點心情的姜尚真,心情立即好轉幾分,就喜歡這些老王八蛋一臉吃了屎還不能說難吃的表情。
見著了一位座椅靠近大門的女修士,駐顏有術,姿色是半點不差的,姜尚真立即湊近笑瞇瞇道:劉師姐,這兒風多大,小心著涼,幾天沒見,瞧把你瘦的,心疼死我了,吃不起肉咋的,真沒錢找我啊。別坐這兒,走走走,我那位置靠前,你坐我腿上。
女子冷冷盯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