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真哀嘆一聲,臉上寫滿情傷二字,走了。
在這祖師堂有座椅的所有人,都清楚天底下想要將姜尚真剝皮抽筋的,她肯定算一個。
當然,大半椅子的主人,其實與她差不多。
可惜姜尚真依舊活得好好的,每天好像扛著一座糞坑亂逛,他自個兒是開心了,可其他人都惡心啊。
姜尚真落座后,癱坐在那邊,長呼出一口氣,果然還是家里舒服啊,蹲坑都自在些。
一位坐在對面的掌律老祖冷聲道:姜尚真,你給我把嘴巴放干凈點!
姜尚真愣了一下,你誰啊,我爹啊,你教我要是我今兒認了你爹,你就肯把那件仙兵送我,我立馬在這里磕頭認爹。以后別說是怎么說話,怎么吃飯,你都可以管我一管。再說了,只要咱倆認了父子,你那寶貝女兒、乖孫女,還怎么喜歡我一舉三得,我要是你,別說認兒子,認爹都答應!
那位掌律老祖開始閉目養(yǎng)神。
不能撕破臉皮打打殺殺,罵又罵不過,還能如何。
事實上,其實與姜尚真撕破臉皮過一次了,在那姜氏的云窟福地。
結局對雙方而,都不太好。
所以那次宗主荀淵破天荒震怒。
居中那張椅子附近,漣漪微動,走出一位老人,正是破關而出的荀淵,笑道:行了,世間所有宗字頭仙家的祖師堂,就沒像我們玉圭宗這么烏煙瘴氣的。
姜尚真瞪大眼睛,老荀,看架勢,這是連破兩境啊
反正也沒外人,荀淵立即破口大罵道:死遠點。
姜尚真抬起屁股,四條椅腿一晃一晃,如人瘸腿走路,往后挪了挪。
荀淵收斂神色,說正事。第一,籌備宗門典禮一事,都停了。第二,商量一下玉圭宗新任宗主的人選。這在浩然天下,不算什么規(guī)矩,也不算什么特例。所以你們不用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心熱就心熱,眼饞就眼饞,多學學韋瀅那個孩子,沒什么好難為情的。
姜尚真又將椅子挪到原位,一本正經道:我可以立即卸任真境宗宗主一職,把更重的擔子挑起來。至于韋瀅,接替我原先的位置,年輕人,還是需要再歷練歷練嘛。
然后玉圭宗祖師堂的老祖師和大供奉們,都覺得要么是姜尚真是宗主荀淵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宗主荀淵破了境,躋身了飛升境,然后腦子壞掉了。
因為荀淵點頭道:可以。
所幸荀淵下一句話,稍稍算是一顆定心丸。
老人轉頭死死盯住已經站起身的姜尚真,沉聲道:坐了我這位置,就不再只是姜氏家主姜尚真了。
結果姜尚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荀淵厲色道:跟我站起來!當年你要想要去九弈峰,我不答應,你就只能滾去別峰,今天我要你當這宗主,你不答應,也得做這玉圭宗宗主!
姜尚真緩緩起身,低頭作揖道:姜尚真最后說這‘謹遵法旨’四字。
荀淵露出笑容,讓我再坐一會兒這張椅子。
老人坐下后,望向大門外邊的高山云海,沒來由想起了那千古名篇。
云無心出岫,鳥倦飛知還,歸去來兮。木欣欣向榮,泉涓涓始流,歸去來兮。
但是真正讓老人記住這篇文章的,其實不是這些山上神仙也羨慕的美好話語,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余家貧。
如果有那吃飽了撐著的仙人,選擇從海上蘆花島出發(fā),然后筆直一線東去桐葉洲,就會在那座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為垂裳,常年云??澙@。
早先與那同樣位于桐葉洲中部的太平山齊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東,與那桐葉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對峙,異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問答,眾真降授,不過雖是道家仙府,卻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脈之中,與那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場幾乎殃及整座桐葉洲的天大變故之前,不談真正的底蘊,只說聲勢,扶乩宗還是略勝太平山一籌,雙方曾經積怨已久,先后兩頭大妖作祟之后,一個重創(chuàng)了扶乩宗,一個更是讓太平山元氣大傷,患難與共的太平山與扶乩宗,自然而然摒棄前嫌,成了盟友,雙方修士俱是下山,并肩作戰(zhàn)多年,如今關系緩和極多。
今天深夜時分,有一對年輕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將半山腰那條喊天街搬遷到了山下,這條繁華異常的街道,顯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傷心地,因為多看一眼,就會想起他那位親手打造出這條街道的道侶。
在喊天街那邊,一襲儒衫的年輕男子買了些小物件,只要是價格超過十顆雪花錢的,一律不買。
男子身邊跟著一位姿容極美的背劍女子,但是無人膽敢惹事,原因很簡單,那把劍,是太平山佩劍樣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個,福緣深厚冠絕一洲的元嬰劍仙,黃庭。
要知道當年連那寶瓶洲神誥宗的賀小涼、如今北俱蘆洲清涼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緣一事上,都只是被譽為黃庭第二。
而與黃庭身邊,這個落魄書生模樣的讀書人,則是沒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鐘魁。
當賬房先生,陳平安還算是最早跟鐘魁學的。
鐘魁側身而走,笑道:我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雖然沒了儒家門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么扶乩宗嫡傳,要與那嵇宗主學習獨門秘術,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計還是不太行,我是陳平安的至交好友,你與陳平安關系也好,那咱倆就是親上加親,你不幫我說幾句良心,說不過去啊。
黃庭剛從北俱蘆洲游歷歸來沒多久,未能一鼓作氣打破元嬰瓶頸,回了太平山后,說是閉關,其實就是懶得見人。
南下歸途,期間路過寶瓶洲的時候,還專門走了一趟大驪王朝,想要見一見那個丑乎乎的黑炭小丫頭,看她劍術刀法學得如何了,不曾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兩個眼神不正的家伙,盛情挽留她,年紀大一點的,是想要騙她當供奉,另外那個只差沒流哈喇子了,跟市井無賴沒啥兩樣。
黃庭沒心情跟鐘魁說些玩笑話,此次出山,是山主攆人,不得不陪鐘魁走這趟垂裳山,所以說起了正事,我有山主密信,應該能幫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應,我也沒轍,你自求多福。
鐘魁憂愁不已。
黃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該上點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當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腳的喊天街,這位曾是書院君子的鐘魁,殺價起來,功力不淺,半點臉都不要的那種。黃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過鐘魁此人,黃庭不愛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觀感不錯,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鐘魁料敵先機,力挽狂瀾,對師門心懷愧疚的黃庭,估計已經把自己窩囊憋屈死了。
這一路上,鐘魁走走停停,會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閑聊老半天,與那游蕩在墳塋中的野鬼,聊那雞毛蒜皮的老黃歷,黃庭反正就由著他,他自己不急,她一個旁人更不急。
當時鐘魁還有理了,與那差點燒黃紙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別之后,與黃庭說這叫老人不說古,后生不知譜,是那陳平安與我念叨的。
沉默的黃庭便難得頂了一句,陳平安也會與人念叨你的念叨嗎
鐘魁就埋怨她,你們這些劍仙啊,出劍吧,殺人,說話吧,傷感情。
兩人緩緩登山,嵇海遲遲沒有露面,不是個好兆頭。
兩人雖非什么桐葉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禮數周到,不是那種喜歡擺架子的前輩。黃庭從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訪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門那邊迎接,此刻也該在山路臺階之巔那邊露面了。
鐘魁依舊不著急,說道:聽說那北俱蘆洲那個與你在砥礪山打過的劉景龍,不但已經是劍仙了,后邊三場問劍,打得很精彩。
黃庭點頭道:那個婆媽鬼,成了劍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元嬰境的瓶頸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這幾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兩個,林素和徐鉉,我更看好劉景龍的大道成就。當然,這只是我個人觀感。
鐘魁來了興致,悄悄問道:這趟北俱蘆洲游歷,就沒誰對你一見鐘情
黃庭不忌諱這些,有啊,還不少,骸骨灘鬼蜮谷里邊,就有個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著介紹師妹給他了。
鐘魁哀嚎道:天底下還有比女子對男子說你人好,更讓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無可戀的語嗎黃姑娘啊,黃仙子啊,以后求你莫要再說這種話了,哪怕當個啞巴都比這更好。
黃庭又懶得說話了。
鐘魁望向西邊,垂裳山臨海。
鐘魁自自語道:真的很想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一看。先生不讓啊。
黃庭瞥了眼鐘魁。
鐘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劍修,萬事由心。讀書人,規(guī)矩多。
黃庭笑道:連君子頭銜都沒了,儒家門生都不是了,還死守著讀書人的身份不放啊。嗯,還真是死守著不放。
鐘魁有一點極好,開得起玩笑,往他傷口撒鹽都不計較。
鐘魁扯了扯衣領,抖了抖袖子,當讀書人自身利益受損,還能夠保持一顆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這會兒,屬于正大氣象。當年陳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這些渾身浩然氣給震懾到了,佩服得那叫一個五體投地,死皮賴臉要與我斬雞頭,我都沒答應,嫌他肚子里墨水少,寫不出詩詞。
黃庭說道:我眼沒瞎,瞧不出來。
鐘魁仰頭望向垂裳山之巔,有些傷感。
相傳早年曾有一位高人,游歷路過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讖語。
日出擔柴過大沖,雨后披蓑難開顏,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
鐘魁是不太信命的。
哪怕他自己也同樣是身負讖語之人。
鐘魁就是不喜歡。
可好像不認命又不行。
這讓鐘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棧生意,沒了自己這頂梁柱的賬房先生,以后的春聯讓誰來寫。
不過據說大泉王朝那個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
也有那童謠、讖語傍身了,是福是禍,暫時都還不好說。
想到這些,鐘魁突然轉頭說道:黃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說你們把名字取得這么好,也不負點責任,如今世道這么亂,不得怨你們一怨
黃庭笑呵呵道:找砍
鐘魁嬉皮笑臉道:若是劍仙姑娘,能把我這死人砍活,隨便你砍。
黃庭收斂神色,輕聲問道:你不怨命
鐘魁搖搖頭,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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