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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十六,在灰塵藥鋪先與米裕喝過了酒,只是本該北去的米裕,卻說再晚些回落魄山。
劉十六就與這位劍仙多喝了一壺酒。
這天范家供奉的桂夫人,突然來到了灰塵藥鋪。
劉十六說道:你會這么做,我比較意外。
劉十六也好,天下最正統(tǒng)的月宮種桂夫人也罷,準確說來,都可算是遠古余孽了。
后世書上喜好說那光怪陸離的神仙志異事,說那遙遙海上有古仙,滄海桑田,輒下一籌,已滿十間屋。
事實上,對他們兩位而,真不算什么奇人怪事。
他們,或者說它們,都曾在天上俯瞰大地,親眼看那人族出現(xiàn),看那人族登山,最后看那人族登天。
寶瓶洲中部。
一條大瀆,夜色中風(fēng)平浪靜。
一條小船,有一個孩子在吃力撐蒿。
卻有一位憊懶的白衣少年,躺在船頭,雪白大袖垂入水。
水光月光,白袖愈白。
少年閉眼,大聲吟唱道:春水載船船載人,船行春水同在天。
少年猛然坐起身,苦兮兮埋怨道:天不惜地不憐我這歌者苦。
崔東山雙手各出一根手指,使勁揉著眼角,想要悲憤落淚才襯景。
只是沒等他擠出眼淚,就看到了結(jié)伴而行的兩位,一個來自北俱蘆洲骸骨灘,一位就來自更遠的地方了。
京觀城高承。
崔東山來到那個撐蒿的孩子身后,一拍后腦勺,愣著做什么,掉頭掉頭,快去喊大哥,這位可是你親大哥!
岸上,高承終于知道為何自己這些年來,明明鬼蜮谷京觀城無內(nèi)患外憂,卻一直心神不寧。
至于那個從一洲東南青鸞國云游至此的雞湯老和尚。
身穿一件破舊袈裟,老僧行走在水畔。
霧氣凝云,云氣結(jié)成袈裟衣。
月光映水,水光返照菩提心。
高老弟使勁撐蒿,崔東山伸手使勁劃水,一起去往岸邊。
高承看到這一幕后,只覺得不該來見此人。實在太惡心人了。
夜幕中,已經(jīng)落入蠻荒天下之手的扶搖洲天幕。
這就意味著鎮(zhèn)守此洲天幕的文廟陪祀圣人,沒了。
白也與老秀才一起懸空而立。
如仙人身在天上星河。
老秀才一臉為難道:白兄,真要如此作為蠻荒天下這次可沒有王座大妖跑來招惹你了。
白也都懶得說話。
老秀才笑呵呵道:不愧是白也,不愧是要我曾經(jīng)苦苦求詩又求字的白也!你是最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死皮賴臉的人,就為你破例了!
白也更不想語了。
這位浩然天下最得意的劍客,最著名的詩仙,俯瞰人間那支離破碎的舊山河。
我白也不做什么,任你是文廟副教主、學(xué)宮大祭酒在我家門口,苦口婆心與我說圣賢道理,亦是無用。
我白也要做什么,任你是什么中土文廟,王座大妖,要來攔阻,那就請你們試試看
老秀才閉上眼睛,好似在豎耳聆聽一洲聲音,云卷云舒,花開花落,老者喘氣,稚子哭啼……
白也以拇指輕輕抵住腰間那把仙劍的劍柄,靜待老秀才的那個答案,得到了答案,他這位失意人,便要出劍一洲。
老秀才喃喃道:太平歲月,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那也是太平世道啊。
如今這扶搖洲一洲大地,是那死也無人埋。
佛家說這個世界,是那婆娑世界,是為堪忍。意思說我們的世道,有那百般不足的。
可哪怕事實真如此,猶有那人間處處,春雨杏花急急落,車馬春山慢慢行啊。
山下沒有半點術(shù)法神通的讀書人,喝了酒上了頭,就敢說挽大江入杯,澆我胸臆。
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還照讀書窗。女子獨留在家鄉(xiāng),便會秋波流轉(zhuǎn),祈愿說那愿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強者拔刃,劍光所去,不但向那強者,更向傾塌大勢!
老秀才大袖鼓蕩,雙手使勁一揮,星光點點,
白也隨之推劍出鞘,并未真正拔劍,卻有千萬道劍光,墜落一洲山河。
扶搖洲那些僥幸尚未被戰(zhàn)火殃及處,只要學(xué)塾猶有讀書處,皆有一道清涼如雪的劍光悄然降臨。
今時今日,讀書還是有點用處的。
一人仗一劍,劍光化千萬。
與一洲妖族為敵。
白也最后說道:老秀才,你的絮叨再煩人,總好過沒有絮叨。
老秀才說道:管夠!
白也仗劍去往人間。
老秀才沉默片刻,點頭笑道:白也詩無敵,銷去萬古愁。
老秀才驀然扼腕痛惜:這句話,應(yīng)該在白兄離去前就說的!
蠻荒天下。
托月山下。
一個連西北風(fēng)都喝不著的邋遢漢子,好似大王八托負山岳一般的尷尬處境,他只好自顧自碎碎念叨。
王八念經(jīng)不聽不聽李槐你個小王八蛋,嘴巴真毒。
一個老瞎子,第一次離開自家山頭,身邊帶著條瘦骨嶙峋的老狗,來一起探望這個狗日的阿良。
畢竟一個人看好戲還不夠。
老瞎子沒有太過靠近托月山,畢竟不是來打架的。只在千里之外站著,歪腦袋豎耳朵。
剛好聽到了阿良的碎碎念叨,開心不已,狗日的,當年在劍氣長城經(jīng)常往我家里瞎逛,不是喜歡蹦跶嗎,這會兒咋個不蹦跶了
老瞎子以手掌觸地,譏笑道:當年是誰跑到我跟前大不慚,說‘有此劍術(shù)不用有此相貌,有此相貌不用有此劍術(shù)’來著
阿良愣了一下,笑嘻嘻道:哎呦喂,老瞎子你難不成是幫我搬山來啦別啊,你是不知道大山揉肩,讓人多舒坦。你別管我啊,你敢管我,我就……喊你大爺!
如今英雄落難,只好小聲嘀咕道:老瞎子你眼瞎萬年,又瞧不見我的英俊容貌。
輸人不能輸陣,好習(xí)慣得保持。
老瞎子樂呵呵道:見此美景,讓人詞窮。
老瞎子嫌腳邊團團轉(zhuǎn)的那條老狗十分礙事,便一腳踹飛出去。干瘦老狗幾個翻滾,它悲憤欲絕,好心提醒你此地不宜久留,早點聊完快點回家。
老瞎子記起一事,笑道:李槐是誰
阿良笑嘻嘻道:我好兄弟,就是你老瞎子的好兄弟。
老瞎子不以為意,就憑孩子的那句讖語,我就看他很順眼了。
阿良罵道:瞎子你順眼個屁啊。
老瞎子打算離開了。
阿良也不挽留,只是咽了咽口水,咦,咱哥倆大冬天吃狗肉,老瞎子你良心極好啊。
老瞎子抬起一手,在手掌上浮現(xiàn)出李槐二字,盯著掌心名字片刻,點頭笑道:李槐,我記住了。
阿良錯愕道:李槐,我喊你李大爺行不行,嘴巴真開過光啊,老瞎子你幫我捎句話給那小子,讓他說一句阿良快快回家喝酒吃肉……
然后傷心欲絕道:他娘的真的服氣了,李槐你是我大爺,這會兒我再答應(yīng)當你姐夫,晚不晚成不成
老瞎子有些神色復(fù)雜,說道:你又不是離不開,胡說八道什么。舍得每天就這么消磨劍意,損耗道行真當自己已經(jīng)徹底穩(wěn)固十四境了本事這么大,先前我在家門口,咋就沒見你一劍捅破天哦,又喜歡跟人裝中五境大劍仙呢那你可真有恒心。
阿良悻悻然干笑一番,然后沉默下來。
他娘的老瞎子以前沒這么屁話啊,今兒竟然還陰陽怪氣上了,都不知道跟誰學(xué)的。
老瞎子收起手站起身,你自己不走,能怨誰。
在浩然天下打開天幕,引來一位位遠古神靈。
在這托月山下,則開地脈窮碧落,有無數(shù)厲鬼幽魂涌現(xiàn)。
所以阿良要離開此地,一在托月山之重,二在本心良知,敢不敢,或者說愿不愿意放出那些陰冥之物,任其從西方佛國逃竄到這座蠻荒天下,再被托月山大祖牽引去往浩然天下。
阿良突然說道:老瞎子,睜眼看一看天下吧,如今不一樣了。
背對托月山的老瞎子停下腳步,雙手負后,好似抬頭望天,真的嗎
阿良也就是雙手騰不出來,不然肯定拍胸脯震天響,信我一回,不然你是我爹!
老瞎子依舊沒有轉(zhuǎn)身,笑道: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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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隱居在那北俱蘆洲偏隅小國閉門治學(xué)的李希圣,這一天與那個本該名為李寶舟的讀書人告別,說是遠游一趟。
李希圣回到自家院子后,讓那瓷人出身的書童崔賜,不忘繼續(xù)每天灑掃庭除,勤勉學(xué)習(xí)。
儒生李希圣第一次在腰間懸掛那塊本命桃符。
當他一步跨出,再一腳落地之時,就已經(jīng)直接從北俱蘆洲來到中土神洲。
坐鎮(zhèn)兩洲天幕的數(shù)位圣人對此異象,非但并未攔阻,反而與跨洲遠游一瞬間的李希圣點頭致禮。
一位白玉京大掌教,哪怕只是三尊分身之一,又如何當不起這份禮遇
李希圣伸手輕拍桃符,這一次在中土神洲的遠游,悄無聲息,連那天幕圣人都無法察覺。
李希圣沒有去往中土文廟或是什么大仙家山頭,而是在一處山下市井處,找到了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漢子。
漢子身邊跟著一個古怪年輕人,在李希圣眼中,推衍之下,所見之人,即是未來人。
好像被兩張紙拼湊起來,陽神陰神重疊卻未徹底融合,依舊是那陽神身外身,以及出竅遠游未歸的陰神。
陽神為男子之身,陰神卻是女子皮囊。
好似在苦等真身,兩人才好真正歸位,成為完整一人。
李希圣不愿繼續(xù)看破天機,興許再凝神觀看,有那漢子在旁,以李希圣如今的道法,也未必能夠看破真身所在。
不過那個事實上并不在此處的女子陰神,李希圣卻已經(jīng)知曉她的大致根腳,來自一處福地,如今名為流彩,身在寶瓶洲。
李希圣作揖道:見過鄒子。
姓氏加子字后綴,是一種莫大尊榮。
浩然天下的陰陽家,一直有那談天鄒和說地陸的說法。
鄒與陸是兩個姓氏,前者香火凋零,不成氣候,家學(xué)未能繁衍開來,后者卻是天下陰陽家,當之無愧的魁首世家。
而李希圣眼前這個看似神色木訥的男人,一人獨占半壁學(xué)問江山,被譽為盡天事。
至于說地陸的中土陰陽家陸氏,又是李希圣代師收徒的昔年小師弟,白玉京三掌教陸沉之后裔。
說地陸家的老祖,卻名為陸沉,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一份諧趣了,無比契合陸沉那種吾在人間逍遙游的大道之風(fēng)。
只不過陸沉如今不能算李希圣三人的小師弟了,因為陸沉有樣學(xué)樣,代師收徒了一位道祖的關(guān)門弟子,后者道號山青。
山青諧音三清,自然是陸沉這般無情之人,一種破天荒的緬懷之意。
那漢子作為半個道家別脈,便客客氣氣與眼前李希圣,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大掌教。
李希圣直腰后,微微側(cè)身,不受此禮,笑著搖頭,暫時依舊不算,何況以后也未必能算。
漢子直不諱道:大掌教既然找上門來,就應(yīng)該算出了早年算計大掌教與福祿街李氏子孫之人,正是我。不知此次前來,是問罪,還是……問道
李希圣笑而不,轉(zhuǎn)頭看著那個腰間懸掛一連串小葫蘆的年輕人,其中兩枚,與道門是有些淵源的。
至于是否討還回去,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早年關(guān)于一張弓,引來后世三教賢人的各有說法。
到底得失在何人何地,其實都是一個道理。
遺留在浩然天下的九枚養(yǎng)劍葫,在他李希圣昔年與今年兩個人看來,都還是一樣。
李希圣對那漢子說道:只是確定些事情,以后再與先生論道。
漢子笑著點頭,求之不得,太多年矣。
李希圣收斂笑意,說道:可是寶瓶那邊,可以收手了。
漢子點頭,早已收手。
許多當年的小事,以后的大事,在他手上做來,從來只是蜻蜓點水。
那個不成材的師妹,與他的差距,何止千萬里。
李希圣告辭離去。
漢子身旁,那個一直一不發(fā)的年輕人,被漢子帶去一座福地又帶出福地,年輕人曾在桐葉洲滯留多年,光顧一座道觀多次。
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境內(nèi)。
月色下,一位紅衣的絕色女子,一手牽白馬,一手拿起酒壺,仰頭飲酒。
她突然驚喜,又赧顏,將酒壺藏在身后,笑瞇起眼,輕聲喊了一聲哥。
李希圣微笑道:原來沒忘記還有我這個大哥啊。
李寶瓶還是笑瞇起一雙眼眸。
李希圣猶豫了一下,說道:寶瓶,你應(yīng)該知道的。
李寶瓶笑道:我知道啊,你是我哥。
李希圣也笑了起來。
李希圣瞥了眼遠方,一個仙氣縹緲的年輕人,好像在遠遠跟著自己的妹妹。
李寶瓶有些無奈,那個家伙自稱許白,不算太無賴,就是喜歡跟著。
李寶瓶與李希圣做了個鬼臉,這家伙,喜歡我有什么用,我又不喜歡他。
李希圣點點頭,一閃而逝,來到那個年紀輕輕卻大道不低的許白跟前,微笑道:請你離開。
那許白欲又止,有些心虛,又有些想要說話。
李希圣笑道:年輕十人候補之一啊,很好,但是別喜歡我妹妹啊,她不會喜歡你的。你何苦自擾又擾人。
許白眼神堅毅,微微臉紅,卻大聲說道:我就是喜歡!
李希圣搖搖頭,斂了斂笑意,說道:以后我也不多管,這會兒還是請你去往別處,不要耽誤我妹妹遠游。
許白小聲道:我不會上前去找她說話的,我肯定不會去煩她……
下一刻。
不等許白說完話,他就駭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已經(jīng)身在千里之外了。
而那個青衫書生則站在自己一旁,許白剛要說話,李希圣說了句看來還不夠,就直接將許白請去了數(shù)萬里之外。
李希圣返回李寶瓶身邊,微笑道:行了。他再敢跟著你,你就在心中喊哥的名字,下一次我就不與他客氣了。
李寶瓶突然有些傷感和委屈,她卻又不語。
李希圣便輕輕按住她的腦袋,笑道:我熟悉的那個小寶瓶,去哪兒了呢,幫我找找看。
李寶瓶笑了笑,晃了晃酒壺,不常喝的。
兄妹二人同行山巔月色中。
李希圣緩緩道:寶瓶,知道為什么你要從小就穿紅棉襖紅衣裳嗎
李寶瓶搖搖頭,我以為是圖個吉利。
李希圣笑道:伸出手。
李寶瓶有些疑惑,還是伸出手。
李希圣輕輕一拍她的手掌,然后笑道:以后無此規(guī)矩講究了。
李寶瓶問道:哥
李希圣搖搖頭,以后再告訴你。
李寶瓶也無所謂,反正有哥在,萬事不愁。
李寶瓶歪著腦袋,笑著提了提酒壺。
李希圣笑著點頭。
紅衣裳的年輕女子,喝了一口酒,想著一個人。
以前,她的身邊,一直是有小師叔在啊。
沒事。
明天再不喜歡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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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儒家圣人離開浩然天下,獨自遠游,現(xiàn)身于西方佛國。
身穿儒衫的老人,與一位寶光萬丈、照徹十方的菩薩,作揖行禮,愿為西方凈土,略盡綿薄之力。
那位坐在蓮花臺上的菩薩雙手合十,還禮讀書人。
老儒士身在地獄,卻會心一笑。
翻佛經(jīng),念佛法。在我心中,亦是我輩讀書人。
遠游至此,既因儒家大義,也有親情私心,兩不耽誤。
浩然天下。
位于一洲中部與那齊讀為鄰的大驪陪都。
崔瀺手托一座仿造白玉京,法相高如天。
一洲即是崔瀺小天地。
一個聲音竟是直接破開這方大天地,在崔瀺心湖間響起,還要讓我等待多久。
崔瀺淡然道:不會太久。
金甲洲中部。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微黑,背書箱,手持行山杖。
她找到了曹慈。
她先說自己是師父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才自稱裴錢,然后說要與曹慈問拳三場。
但是如今大戰(zhàn)不斷,她不敢耽誤曹先生出拳殺敵,她就等著,順便在戰(zhàn)場砥礪拳法。
曹慈反正還是那么個性子,微笑點頭,說沒有問題。
郁狷夫則最為震驚,是當年游歷劍氣長城的那個黝黑小姑娘當年看過幾次,一看就是個鬼精鬼精的小丫頭,怎的如今變化如此之大
不過郁狷夫隨即一想,當年一別,已經(jīng)好些年,個頭竄得快些,也正常。
只是絕對不合常理的事情,則是這裴錢,哪里的境界天上掉下來的嗎!
裴錢真是純粹武夫嗎
在那之后,金甲洲中部的戰(zhàn)場上,純粹武夫當中,除了郁狷夫和一位九境老武夫,勉強能夠與曹慈并肩作戰(zhàn)。
又多出了一個比郁狷夫更年輕、境界卻相同、且底子更好的裴姓女子,此人沉默寡,只是也不會缺了禮數(shù),事實上恰恰相反,一場場大戰(zhàn)間隙的待人接物,都極講禮。
后來人人覺得這個年輕武夫,大概天生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吧。
朱枚和金夢真一起,偷溜來了金甲洲,一路有驚無險,找到了郁狷夫。
朱枚還是喜歡昵稱郁狷夫姐姐為在溪在溪。
她得知那個橫空出世卻早先籍籍無名的裴錢,如今才二十歲出頭沒幾年后,就已經(jīng)是遠游境瓶頸之后,朱枚差點給嚇了半死。
裴錢在這異鄉(xiāng),還是出拳極多,語極少。
不過與朱枚,裴錢偶爾會多說些。
因為這個朱枚姐姐,與老廚子同姓氏,所以裴錢對朱枚,有些不講道理的小小親近。
裴錢這天撤離戰(zhàn)場,比郁狷夫更晚離開,但是可惜要比曹慈更早。
她再一次獨處,在一條河邊,清洗衣衫上的血跡過后,就看著河水發(fā)呆。
昔年在家鄉(xiāng)山上,可能是竹樓二樓趴著,可能是坐在崖畔石桌旁,可能是一起走在山路上巡游,可能是一起踩在山頂白玉欄桿上,可能是在老廚子那邊的飯桌上,小時候的裴錢,經(jīng)常會與周米粒一起,隨便聊些都不算什么心事的小事兒。
白云不招呼就走,月色不敲門就來。小米粒,你說氣不氣人,咋個才能留下它們,痛打一頓
裴錢姐姐,簡單哩,咱倆每天練拳練拳,嗖嗖嗖境界往上漲!到時候讓它們都知道厲害!裴錢姐姐,咋還不喊我右護法和副舵主,今兒可還沒喊過呢。這會兒不喊沒關(guān)系,天黑前可別忘了啊。
小米粒,你聽,風(fēng)兒在跟竹葉打架,枝頭鳥兒在勸架。
哈哈,裴姐姐,我也聽見了嘞,裴姐姐,我可沒有騙你,真聽得見!天地良心,我要是騙人,就不是騎龍巷左護法了!
大雪給青山蓋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溪水吃掉了一顆又一顆的石頭,一天天在長大。
是嘞是嘞,小姑娘先變成了小河婆,再變成了江水娘娘,最后嘩啦啦一入海,就算遠嫁啦。所以我是不愿意當那河婆的。對了,裴錢姐姐,你著急長大呀
不太想,也有那么一點點想吧,可是師父讓我不要著急。
也對,裴錢姐姐最聽好人山主的話了。不長大就不長大,我可不想踮起腳跟都夠不著裴錢姐姐啊。
這些個裴錢事后回想起來,十分傻傻憨憨的對話。
是當年落魄山上,發(fā)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裴錢的個子,只比小米粒略高,與暖樹姐姐差不多。
裴錢望向河對岸,怔怔出神。
郁狷夫來到她身邊,笑問道:想什么呢寶瓶洲的家鄉(xiāng),還是你那個師父
郁狷夫喜歡來裴錢這邊,蹭些小故事聽。
裴錢語不多,只有兩人私底下,裴錢才會與郁狷夫,說點小時候陪著師父一起游歷江湖的往事。
裴錢這次沒有回答問題,只是起身笑著喊了郁狷夫一聲在溪姐姐,然后再一起坐下。
郁狷夫發(fā)現(xiàn)今天的裴錢,心情似乎格外的不好,郁狷夫就沒開口語。
裴錢卻難得主動開口,轉(zhuǎn)頭笑道:在溪姐姐,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最遠的兩個地方,是哪兒
郁狷夫有些奇怪裴錢的突然心情好轉(zhuǎn),搖頭道:這我哪里能知道。
裴錢抱住膝蓋,望向?qū)Π?輕聲說道:我小時候,陪著師父一起回家的路上,有次我送給師父一件小禮物,師父特別特別高興,他就偷偷與我說了件小事,在一條小溪邊,師父一邊燉著魚,一邊問了我這么個問題,我當然與在溪姐姐一樣不知道答案啊,就亂說亂猜了一大堆,師父只是笑著搖頭……
說到這里,裴錢便自顧自笑起來。
肌膚微黑的女子武夫,其實細看之下,也是好看的女子了。
每當師父與她笑時,那么裴錢的天地,其實便如天高月明一般。
裴錢繼續(xù)說道:師父最后告訴我,說師父覺得最遠的路程,都不是什么去遠方,不是去大隋書院,甚至都不是去劍氣長城,是師父的小時候,在山上遇到了一場暴雨,然后隔著一條發(fā)洪水的溪澗,師父在一邊,回家的路,在另外一邊。
裴錢紅了眼睛,哽咽道當時我不懂,后來,我哪怕看過了大白鵝的那幅光陰畫卷,我那會兒自以為懂了,其實還是不懂的。
她輕輕嗚咽,如溪水流淌。
所有被師父視為親人的人,有些離別,有些改變,都會讓師父傷心,師父卻只會自己一個人傷心。
裴錢長大后,漸漸懂了,所以才會越來越傷心。
郁狷夫有些慌張。
太奇怪了。
裴錢這個純粹武夫,不得不承認,純粹至極!
戰(zhàn)場之上,出拳瘋魔一般,內(nèi)心卻堅若磐石,所謂傷勢,無論多重,她身心皆渾不在意。
裴錢流淚是郁狷夫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
所幸裴錢很快恢復(fù)如常,轉(zhuǎn)過頭,淚眼朦朧,依舊笑顏,這件事,不許告訴我?guī)煾赴 ?
郁狷夫輕輕點頭。
陪著裴錢一起望向無聲流淌的河水。
郁狷夫突然說道:大戰(zhàn)過后,你與曹慈三場問拳,必輸無疑。
裴錢點點頭,臉色神意氣勢,全部渾然一變,沉聲道:我知道。
然后她補了一句,所以我要問拳四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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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繁華熱鬧、游人如織的清風(fēng)城,暮色中,一處鋪子打了烊。
一個男子,坐在自家鋪子后院的藤椅上,手捧炭籠,靜靜賞雪。
他青衫長褂,布鞋白襪,略顯寒酸卻潔凈。
像那家當中落、落魄市井的世家子。
而那位狐國之主,竟然如隨侍婢女一般,在一旁為那男子溫酒。
城主許渾近期離開了清風(fēng)城,那么她作為城內(nèi)僅剩的元嬰,行無忌。
記得許多許多年前的一次家鄉(xiāng)天下游歷,那是一個秋末時分,朱斂覆了面皮,要去會一會某位所謂的武學(xué)宗師、江湖名宿。
年輕的朱斂,獨自游歷江湖時,路過一處鄉(xiāng)野村莊,小村子有一棵大柿子樹,獨獨高出許多屋頂,樹的最高處,好些熟透了的柿子,無人采摘,落下時,都能跟炊煙打照面。一些個膽大的孩子就偷偷爬上屋頂,拿著長樹桿子去戳下柿子,討一頓吃,挨一頓打,不虧。
貴公子朱斂,出身于鐘鳴鼎食之家,世代簪纓。
朱斂等著一碗冬天溫?zé)岬木扑?思緒飄遠,便也想起了酒水有關(guān)的故事。
當年那次出門游歷,是朱斂第一次走江湖。他習(xí)武有所成,只是自己到底拳法到底有多高,心里也沒底。在家族內(nèi)也好,在那人人都見他視為謫仙人的京城也罷,朱斂哪有出拳的機會。更何況朱斂當時,從不將習(xí)武視為正途,隨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幾部武學(xué)秘籍,鬧著玩而已。
所以那次游歷,反而是朱斂最用心看待山河的一次。
然后朱斂在一個幾兩幾兩賣散酒的村店處,有個人,穿著皺巴巴的厚棉衣,踩著棉絮翻卷的棉鞋,戴著病懨懨的棉帽,佝僂著跨過村店門檻,開口說話的時候,便要一下子挺直腰桿,扯開大嗓門,與酒家說要溫二兩酒,再加一碟茴香豆。
只是摸出一顆顆銅錢后,結(jié)了賬,那漢子便好像用完了膽氣,偶爾與人搭訕的時候,露出的笑臉,好像都不太敢使勁,語之時,不敢與人對視,兩邊肩頭緊繃,總是傾斜著,一高一低。
當時朱斂與店家要買了一斤土法釀造的酒水。那漢子興許是覺得自己喝二兩,外人卻足足要了一斤,覺得丟了讀書人的顏面,那漢子便手指蘸碗底殘酒,笑問村店孩子們,曉不曉得茴字有幾個寫法。
孩子們沒理睬那男人,只是自顧自嬉鬧玩耍。
朱斂便改了主意,與店家多要了一碗酒,與那邋遢漢子問那茴字,有幾種寫法。
那漢子擦了擦柜臺上的酒水殘漬,朱斂便又要了一碗二兩酒,遞給那個可能讀過書、也可能沒讀過的男人。
最后那個漢子喝過了花了錢的二兩酒,還有不花錢的二兩酒,低頭喝酒時,偷偷竊喜笑過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口碗中酒,男人就嚎啕大哭起來,說來時路上,有條狗看了他一眼,是在跟自己說話,太可怕了。
酒店里邊的主人客人,一起哄然大笑。
朱斂當時卻沒說什么,也沒笑。
這是舊家鄉(xiāng)小事。
新家鄉(xiāng)也有些故事。
比如昔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那位與朱斂、鄭大風(fēng)都相逢投緣的一尺槍前輩。
其實荀淵與落魄山,恩怨皆有,而且不小。只是不等山主和朱斂,去談恩怨如何了,荀淵就已經(jīng)死了。
那么天下就少了一位喜歡翻閱神仙書、更喜歡默默觀看鏡花水月隨手一擲千金的豪客了。
落魄山少了一樁恩怨,人間也少了好多趣味。
朱斂彎腰將炭籠放在腳邊,后仰躺去。
人間知己,能有幾個,卻還要一個個少去。
女子柔聲問道:顏放,想事情
她還是習(xí)慣稱呼他為顏放,店鋪若有外人,便喊顏掌柜。
朱顏斂放。
朱斂頭也不轉(zhuǎn),隨口道:只要一個人上了歲數(shù),就容易想些舊人舊事。別人的陳芝麻爛谷子,我的心頭好。
女子掩嘴而笑。
由朱斂來說此事,可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不曾想,接下來朱斂沒來由說了幾句大煞風(fēng)景的語。
很多的自欺欺人,在外人看來是可悲可笑的。
但是對當局者而,是幸運美好且是必須的。
比如你覺得清風(fēng)城不是可以托付性命之地,卻越來越覺得我不一樣,肯定要遠遠好過那許渾和那婦人。真的別這樣,要靠你自己,別靠任何人,哪怕是我朱斂,是我風(fēng)氣極好的落魄山,都不要去完全依靠。
讓她皺眉不已。
只是朱斂又說道:世間所有的女子,都不該是隨風(fēng)倒的草芥。我一直相信,所有各有各動人處的女子,都不輸男子。
她先是驚訝,隨后驀然而笑,點頭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大道理多。
朱斂轉(zhuǎn)頭與她對視,微笑道:我是一把鏡子,不信的話你瞧瞧,我眼中有沒有你
她碎了他一嘴,不去瞧。
朱斂彎腰重新拿起炭籠,起身打趣道:我卻從你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你就是我的鏡子了,當然要帶回家去。
她先是心中悚然,隨后眼神堅毅起來,問道:就是今天!
朱斂點點頭,我又不能公然出拳,沒必要故意在這里打打殺殺。
她猶豫片刻,輕聲問道:別怪我游移不定啊,這么大的動靜,藏是藏不住的,若是事后許渾追責(zé)我們真沒事
是我們,不止是我。
不是她有心如此說,而是心先有意,再如此順心語。
朱斂笑意溫暖,一手先動作輕柔,捏了捏她的臉頰,再一手提了提手中炭籠,老子一泡尿下去,就能讓他許渾完犢子。
她先別過頭,再羞惱瞪他一眼。
其他男子不去管,唯獨你朱斂,說不得這種語。
朱斂自自語道:帶你和狐國歸鄉(xiāng),我得下山一趟。
她憂心不已,是去南邊
朱斂沒有給出答案。
她愈發(fā)揪心,若是她才去了落魄山,朱斂便去往戰(zhàn)場,以后她如何在那人生地不熟的異鄉(xiāng)自處,一座狐國怎么辦
朱斂將炭籠遞給她,暖暖手,放心吧,我家公子還未返鄉(xiāng),我可舍不得早早死了。
她神色古怪,你喊那陳平安為公子
朱斂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臉頰,笑道:大膽小婢,真真放肆!
她非但不惱,反而嫣然而笑。
她抬起手,輕輕覆住他的手。
衣繡夜行人少知。
天下人間朱衣郎。
————
蠻荒天下的天上,因為那個董三更,已經(jīng)永遠少去一輪月。
今天一座天下陷入恐慌,因為莫名其妙的,又失去了第二輪明月。
劍氣長城,一個棉衣圓臉姑娘,破天荒落在了禁制重重的那座城頭之上。
龍君也很例外,并未阻攔她的逾越舉動。
一襲鮮紅法袍的佩刀年輕人,原本正在緩緩走樁,慢慢出拳,收拳后,來到她身邊,雙手攏袖站定,笑瞇瞇問道:是那劉材讓我等得有點久了。
圓臉姑娘嘖嘖稱奇,心中卻幽幽嘆息一聲。
雖非真相,可眼前這家伙,真是厲害。
遇到事情,先想萬一。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十人之一,還是劍仙,太過厲害,問拳求輕,問劍別重,我很怕死。
終于他娘的有個人來城頭做客,與自己聊幾句話了。
心情大好,便是蠻荒天下的畜生,暫且也當你是個人好了。
反正你很快就死的!
天大地大,媳婦最大。
所以寧姚之外。
任你是什么年輕天下九人,與我為敵,誰來誰死!
圓臉女子說道:我不是劉材,我確實去桐葉洲找過他,只是沒能找著。
陳平安瞇眼,滿臉誠摯神色,試探性說道:既然去過了浩然天下,不如姑娘就假裝是那劉材片刻,一炷香即可。
她忍不住笑道:你確定一炷香,就能殺我對了,我叫賒月。
陳平安點頭恍然道:我看人眼光一向很準,賒月姑娘不是劉材,卻也是十人之一嘛。
陳平安非但沒有拔出那把狹刀斬勘,甚至將其摘下,隨手丟遠。
只是雙袖之中,各自滑落一把短刀。
他微微彎腰,面帶笑意,雙手持刀。
賒月拍了拍臉頰。
只見那兩把短刀,在那人急速飛旋,眼花繚亂,以至于兩側(cè)天地氣象無比紊亂。
如無數(shù)條細微劍氣縱橫天地間。
最終短刀被那人握定之時,異象全無,笑容越來越燦爛,只是一雙眼眸深處,卻越來越瘋癲,然后那個男人,用蠻荒天下的大雅,與賒月說了一句她卻完全聽不懂的怪話,我想好了,以后行走江湖,化名曹沫!
原本沒打算動手的賒月再次拍了拍臉頰,放下手后,那我試試看
陳平安大笑道: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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