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不是后世野修的開山鼻祖,也該是祖師爺之一了。
兇悍的氣焰,蠻橫的實力,陰險的路數(shù),再加上極高的資質(zhì)和極快的破境速度,使得被她盯上的遠古道士,絕大多數(shù)道統(tǒng),都跟隨道號的更換而徹底斷絕,但也有些在當(dāng)年就已經(jīng)開枝散葉較為繁茂的道統(tǒng),不因一位老祖師的道號消亡而整條道統(tǒng)流散,所以關(guān)于白景的事跡,便得以一代代流傳下來,以至于越傳越……邪乎。
試想一下,凡俗夫子,獨自走在夜幕沉沉、霧氣朦朧的曠野之上,突然群霧散開,撞見一頭山岳似的龐然大物,與之對視,作何感想
那是一種足可讓人窒息的壓迫感,浩然修士見得不多,蠻荒妖族,卻是幾乎都曾親身經(jīng)歷過。
郭渡見她仍是畏縮不前,只好說道:就算不放心白景,總要信得過隱官。
凌薰這才點頭。
梅龕以心聲提醒道:愣著做什么,主動跟竹素提出幫忙護關(guān)啊。
梅澹蕩無奈道:落魄山是什么地方,需要什么護關(guān)。何況竹素成功破境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
梅龕更是無奈,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梅澹蕩最是無奈。
其實梅澹蕩也知道,很多劍修都覺得自己的師父,她是個精明寫在臉上的女子。但是對梅澹蕩來說,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已經(jīng)在年輕隱官那邊撈著一顆定心丸了,準許他改拜小陌先生為師,在那之后,與師父梅龕就是……道友了。
一位青衣童子以本命水法駕馭一朵白云,急急去往拜劍臺,遠遠瞧見了那股磅礴劍意引發(fā)的霧蒙蒙氣象,便速速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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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京城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街上,陳平安眼中沒有第二人。
他笑著從寧姚手中接過那串糖葫蘆,一起并肩走著。
小陌早就識趣放慢腳步,遠遠跟著他們。
寧姚說起了齊廷濟的提醒,陳平安點頭道:很有道理。
寧姚問道:你這種飛升法,合道路徑,好像也沒什么可借鑒的經(jīng)驗,你不趕緊回扶搖麓閉關(guān)一段時日,穩(wěn)固境界
陳平安嚼著一顆糖葫蘆,含糊不清道:肯定需要一場耗時不短且不能間斷的閉關(guān),只是暫時實在沒辦法抽身啊,又不是在落魄山,可以心安理得當(dāng)甩手掌柜,一個大驪王朝多少個當(dāng)官的,這會兒都盯著我呢。剛參加完慶典露了個面,總不能第二天朝會就不見人影了。
寧姚說道:也是。
陳平安笑道:再說了,過幾天就是劉羨陽和賒月的婚禮,我們都要當(dāng)伴郎伴娘的。等這些都忙完了,再認認真真閉關(guān)。
寧姚問道:天時地利人和,到底該怎么算
她倒是可以確定,陳平安沒有單獨合道地利。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勉強能算是天時地利人和兼?zhèn)浒伞?
寧姚皺了皺眉頭。
一幅大驪王朝的人身飛升圖,若是天時地利人和都攪和進來了,以后想要脫身,可比現(xiàn)在陳平安抽身去落魄山閉關(guān)難多了。
若是大驪國運一直往上走,將來陳平安卸任國師,還算是契合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屬于一種功德圓滿的好聚好散。
可若是大驪國勢在陳平安手上,有天走下坡路了,那陳平安未來的飛升境,必然會受到極大的牽連。如果那會兒陳平安已經(jīng)躋身十四境,還好說,折損道力和修為,未必跌境。如果始終停滯在飛升境,任你是飛升境圓滿,甚至是只差半步一腳的十四境,那就有大苦頭吃了。
寧姚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他什么。她已經(jīng)吃完了冰糖葫蘆,雙指拈住竹簽,百無聊賴,輕輕晃著。
陳平安啃著一顆糖葫蘆,細細嚼著,緩緩說道:沒法子,之前我是有過一番權(quán)衡利弊的,最終得出個結(jié)論,既然注定無法成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純粹劍修,不純粹得極端不純粹,也算是一種最接近純粹二字的唯一選擇了
寧姚
陳平安笑道:我不著急,你也別擔(dān)心,理由很簡單,我還年輕。
還年輕三個字,就是最大的希望所在。
寧姚不知為何,拿竹簽輕輕戳了他肩頭一下,見他轉(zhuǎn)過頭,滿臉笑意,她也覺幼稚,便要將那竹簽丟掉。
陳平安叼著糖葫蘆,從她手中搶過竹簽,高高舉起,故作驚訝道:這位姑娘,求姻緣么,咦,下下簽
寧姚故意不計較什么下下簽,她雙手負后,十指交錯,道:假裝道士,擺攤算命騙人錢,你還上癮了。
陳平安快速吃掉最后一顆糖葫蘆,再提起自己的那根竹簽,定睛一瞧,咦,我這支簽,怎么是上上簽!
他將兩根竹簽都收入袖中,加快腳步,走到寧姚前邊,轉(zhuǎn)身倒退而走,笑瞇瞇道:這位寧姑娘,可要想好了,要不要跟那位陳公子永結(jié)同心,白頭偕老。
寧姚白眼道:油嘴滑舌。
一旁有男子誤會陳平安是調(diào)戲佳人的流氓,剛想開口詢問一句,姑娘,要不要我?guī)湍憬逃?xùn)一下這登徒子
就被小陌環(huán)住肩膀,拽去旁邊巷弄談心去了。
寧姚看著那張臉龐,曾經(jīng)皮膚黝黑的草鞋少年,擁有一雙很明亮清澈的眼眸。
他認為。
寧姚遇到陳平安,是下下簽。陳平安遇見寧姚,是上上簽。
但是她覺得。
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是剛好相反的。
如果不是遇到她,他這么多年來,一定不會這么把日子過得如此顛沛流離,這般辛苦心酸,他境界越高,他背著的那只無形籮筐越重,好像永遠都會是這樣。
寧姚站在原地,眼眶通紅。
陳平安顯然沒有想到寧姚會這樣,他趕緊停下腳步,有些手足無措,撓撓頭,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愧疚。
寧姚快步向前,轉(zhuǎn)過身,挽住他的胳膊,依偎著他,一起走原路。
陳平安,就算害得你很辛苦,你也要一直喜歡寧姚。
首先,我不該惹你哭鼻子。其次,寧姚這么想是不對的。最后,陳平安喜歡寧姚萬萬年!
附近一條巷弄那邊,一高一低兩顆腦袋同時探出,一個戴黃帽一個貂帽。
謝狗喃喃道:嚯,我總算是確定了,山主夫人不是缺心眼,當(dāng)年分明就是被山主的情話騙了去。
小陌破天荒沒有站在自家公子這邊,點點頭,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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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落魄山,已經(jīng)在兩洲之地擁有兩座劍道宗門,何時就會出現(xiàn)第三座下宗,不好說。
山中,既有悠悠萬年道齡的老怪物,小陌和謝狗,也有柴蕪這樣的小怪物。
白玄和孫春王的練劍資質(zhì),其實已經(jīng)很好,只是被柴蕪過于耀眼矚目的風(fēng)采給掩蓋了。
霽色峰之巔,天氣晴朗的時候,能看到很遠的地方。
沒有去拜劍臺那邊,裴錢帶著柴蕪來這邊喝酒,一起坐在欄桿上邊,她們確實是有的聊的。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裴錢小時候就數(shù)跟魏羨關(guān)系最好,當(dāng)然,魏羨也在裴錢這邊最是好說話,一有空就帶著裴錢去街上晃蕩,吃香的喝辣的。小黑炭的思路總是天馬行空的,魏羨的話語總是跟土疙瘩似的,一大一小,反而投緣。
裴錢笑問道:有沒有煩心事,比如會不會擔(dān)心跟孫春王、白玄他們合不來
柴蕪搖頭道:只擔(dān)心自己的境界是個花架子,怕去了外邊,隨便碰到個不是劍修的地仙,就要被收拾得很慘。
裴錢點頭道:你是需要找個合適的前輩練練手。
裴錢一手端碗,一手晃著私藏多年的酒葫蘆,問道:知不知道,為什么我?guī)煾笌状螄L試為你傳道
柴蕪有些茫然,小姑娘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裴錢說道:雖然我?guī)煾负芟矚g說自己有個好為人師的臭毛病,但其實在傳道受業(yè)解惑這件事上,師父是一向小心再小心的,絕不勉強自己,苛求他人。
柴蕪想了想,曉得答案了。
裴錢揉了揉她的腦袋,柔聲道:好像我們都很像。
柴蕪紅了眼睛,抽了抽鼻子,仰頭端碗一飲而盡。
童年就是我們的影子。它在低低的地方,長久的跟著。偶爾轉(zhuǎn)頭,回顧人生,就會看到沉默的它,在看著做不得自己的我們。
朱斂不知何時來到了這邊,憑欄而立,旁邊還站著個叼著牙簽的鐘第一。
先前吃過了一頓豐盛早餐,老廚子說要單獨找鐘倩出門聊幾句,當(dāng)時鄭大風(fēng)幾個就覺得殺氣騰騰,便要為鐘第一護駕。
鐘倩卻是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慌張,小場面。自己可是跟那姓姜的問過拳,什么風(fēng)浪沒見過。吃夜宵這個落魄山傳統(tǒng),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要保持下去。出了院子,跟在朱斂身后,一路轉(zhuǎn)入神道臺階,沉默著一起登山,老廚子腳穿布鞋,雙手負后,始終沒說話。鐘倩終于忍不住主動開口,說老廚子你打我一頓無妨,絕不還手,但是以后宵夜還得有,再就是打人別打臉……聽著鐘倩越來越心虛的絮叨,朱斂終于笑著說一句,讓鐘倩在游歷路上看護著點他們,不談什么擔(dān)當(dāng),良心之類的,就只當(dāng)是看在幾頓宵夜的份上。
當(dāng)時鐘倩一怔,之后這個在家鄉(xiāng)被罵娘娘腔的武夫,既沒有斬釘截鐵說什么承諾,也沒有拍胸脯說什么豪,只說等將來他們回山,老廚子你得專門為他備好幾壇好酒,萬一他鐘倩喝不著了,就余著,給景清他們幾個。朱斂揮揮手,讓他少說幾句晦氣話。
到了山頂,恰巧聽見裴錢的問題,鐘倩聚音成線密語道:老廚子,是咱們山主慧眼獨具,早早看出了柴蕪是可造之材,所以就起了惜才之心
朱斂笑道:那你是不是可造之材
鐘倩說道:必須不是啊。
朱斂說道:你可以是。
鐘倩沉默片刻,說道:老廚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更不敢讓別人對我給予期望,所以他們罵的對,我就是個娘娘腔。
朱斂走在前邊,搖搖頭,微笑道:娘娘腔你懂個屁的娘娘腔。那些面對權(quán)勢便諂媚、低頭哈腰說軟話的人,一輩子只會為難更弱者的弱者,才是娘娘腔。鐘倩,捫心自問,你也有臉自稱娘娘腔,你配嗎你
鐘倩揉了揉下巴,老廚子,你是怎么做到一邊罵人一邊夸人的,教教我。
前不久從一個叫袁黃的家鄉(xiāng)晚輩那邊,聽來個文縐縐的說法。
才情的靈感,如鶯雀翩躚枝頭,飛鴻踏雪泥。積淀的知識,如候鳥的遷徙,江河的合龍。
鐘倩覺得朱斂是當(dāng)?shù)闷疬@番評價的。不過老廚子年輕那會兒,真是如傳聞那般的皮囊,想來也無所謂才情文學(xué)如何了
他那張臉,就是最好的情書了吧
他娘的,真氣人,越想越氣人。
朱斂自顧自說道:強行者有志,這是一句很有力道的語。一個人唯有了志向和恒心,才能有一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功業(yè)。
有些人,并沒有長久怨懟這個世界對他的殘忍和虧欠,恰恰相反,當(dāng)他們長大之后,還會給予別人更多更大的善意和溫柔。
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叫‘好人’。當(dāng)然,別人也會叫他們‘傻子’。
鐘倩看著走在前邊身形佝僂的消瘦老人,猶豫了一下,問道:老廚子,家鄉(xiāng)那邊關(guān)于你的故事,玄玄乎乎的,都是真的
朱斂笑了笑,水中月,霧里花,浮生事,苦海舟,可憐人,蕩來飄去不自由,什么真的假的。
鐘倩說道:老廚子你是知道的,我讀書少,你一拽文我就抓瞎。
朱斂說道:民以食為天,知道犒勞五臟廟的宵夜是真的就行了。
走到了裴錢她們這邊,還叼著竹簽的鐘倩,趴在欄桿上遠眺,沒有丟掉竹簽,而是收入袖中。
鐘倩沒來由生出一個念頭。
人間有此山,真是上上簽。
裴錢轉(zhuǎn)頭問道:老廚子,你就不想跟著小米粒他們一起出山游歷去
朱斂笑道:吾有一樁臥游法,兩腳立定看人間。
裴錢沒好氣道:比酸菜還酸。
老廚子一拍大腿,屁顛屁顛跑下山去,得趕緊去后院瞅瞅那幾口酸菜缸的成色了。
道士仙尉輕輕拍著肚子,打了幾個飽嗝,獨自走下山去。
關(guān)于鐘兄弟到底是被老廚子罵一通還是打一頓,會不會鼻青臉腫一瘸一拐,今日起到底有無宵夜可吃……鄭大風(fēng)溫仔細他們各有押注,仙尉從袖中摸出幾粒碎銀子,虛握在雙手合攏的掌心,使勁晃了晃,嘴上碎碎念叨著小賭怡情,終于是跟著一起押注了。
風(fēng)起落魄山外,路過蜿蜒如一線的河流,遠觀如土垤的青翠山巒,拂過層層田疇,吹動飛鳥的羽毛,來此山做客了,清風(fēng)從山門口,涌向山頂,帶著一陣陣山野花木的清香。
身穿一件青色道袍的年輕道士,迎風(fēng)而行,拾級而下,雙袖飄搖如祥云。
年輕道士停下腳步,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扶了扶別在發(fā)髻間的木簪。
整座人間,無數(shù)青山,好像都出現(xiàn)虛影晃了一下,跟隨著那支被扶好的木簪,即將跟隨大地,悉數(shù)歸于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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