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秦衍的腳步聲,傅長陵嚇得趕緊閉上了眼睛。
他打定主意了,要是秦衍把他扔出去,他就……他就在外面打地鋪。
但他更多的想法還是,他安安靜靜地睡在這里,這個攬月宮這么大,秦衍說不定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他呢?
這么想,傅長陵心里就踏實了許多,他聽著腳步聲走近,對方的腳步聲有些奇怪,不像平日秦衍的腳步聲,聽上去極為不穩(wěn),傅長陵仔細辨別了片刻,心里頓時有些擔憂起來。他忙起了身,躡手躡腳走了出去,躲在一個巨大的花架后面,悄悄看著進來的人。
來的是秦衍,但是他看上去和平日有些不大一樣,他面色泛紅,扶在一旁的柱子邊上,似乎有些疲憊。有一股酒味從他邊上彌漫開來,傅長陵瞧了片刻,便立刻明白,這人是去喝酒了。
傅長陵對此到?jīng)]有什么太大的詫異,當年他試圖刺殺秦衍的時候,曾經(jīng)在暗處觀察過他一年,這個人喜歡喝酒,尤其是在無人處悄悄喝,這倒是真的。不過他每次喝酒都很謹慎,每次一壺,不多不少,到很少喝成這樣子。
秦衍站著歇了一會兒,又往前走去,傅長陵緊張看著,眼見著秦衍一個踉蹌往前撲去,他身體比腦子快,貓著腰就沖了出去,一把扶住了秦衍。
秦衍被人扶住,他慢慢抬起眼來,一貫清明的眼盯著傅長陵,傅長陵扶著他,頗有些緊張,他心跳得飛快,就怕秦衍抬手就是一巴掌給他抽出去。但他還是撐住自己,咽了咽口水道:“師兄……”
“是你啊?!?
秦衍精準的認出了他,傅長陵不太確定秦衍的態(tài)度,哪怕好像已經(jīng)辨認出他是誰,還是有些緊張,秦衍靜靜看著他,似乎在辨認什么,片刻后,他忽地推開他,自己往前走了過去。傅長陵見他沒動手,心放下來大半,趕緊追上他,扶著他往床上走過去,一面扶一面道:“師兄你這是去哪兒了,怎么醉成這樣?你喝酒前吃了東西嗎,你這樣是喝了多少???”
秦衍一句話都沒答他,傅長陵給他扶到床上,秦衍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緊皺著眉頭。
傅長陵觀察著他的神色,便知他是難受了,他給他脫了鞋,蓋上被子,又去倒了熱水,細細替他擦了臉,一面擦一面道:“你喝完吐過沒?沒吐過很難受的?!?
說著,他湊上去聞了聞,辨認出酒來,不由得笑道:“神仙醉也敢這么瞎喝,你倒是膽子大得很?!?
秦衍似乎是不想理他,翻過身去,想要對著墻。傅長陵見他這樣孩子氣的動作,不由得笑了,他低頭給他擦著手指,不知道為什么,察覺此刻他不管說什么秦衍都不聽之后,膽子倒大起來,溫和道:“你是自個兒去喝的嗎?喝這么多做什么?你也該是自己去,畢竟你這人喝酒一貫都是自己喝悶酒,這樣喝酒不好,以后你想喝來找我,我陪你,這樣喝酒不傷身。”
“師父……”
秦衍低語出聲來,傅長陵愣了愣,隨后就聽秦衍低啞道:“師父,你沒和我喝酒,好久了。”
傅長陵聽到這話,勉強笑起來,他低頭擦干凈他的指縫,笑著道:“原來你是同你師父學的喝酒的啊,我說你這人,看上去正兒八經(jīng)的,怎么酒量這么好。”
“師父……”秦衍蜷縮起來,低啞出聲,“對不起……我……我該對你好些的……對不起……”
傅長陵動作停下了。
他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也沒想象里那么大方,面對一個心里沒有他的秦衍,一個念著別人的秦衍,他好像的確,有那么些無所適從。
他給秦衍擦干凈手,替他蓋好被子,低聲道:“我去給你住醒酒湯,你先好好睡?!?
秦衍沒有回應(yīng)他,傅長陵站起身來,在攬月宮四處轉(zhuǎn)著,終于找到了廚房,他生了火,加了水,從靈囊里翻出了醒酒丸,扔進水里,他看著醒酒丸的顏色慢慢在水里暈染開,感覺有種無聲的情緒,和這醒酒丸一樣,慢慢散開,發(fā)酵,悄無聲息中,就蔓延了所有。
他把醒酒湯煮好,端著回去,他用兩個碗將醒酒湯反復倒來倒去,輕輕試過溫度,直到一個合適的溫度后,他才端到秦衍邊上,他扶著秦衍起來,給秦衍喂了醒酒湯,秦衍偶爾睜眼看他,又閉上眼去。等喂完醒酒湯后,傅長陵給他蓋上被子,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見月上中天,月光從月宮門外傾斜而下,靜謐如水。傅長陵突然有些不想離開,上一世,他曾在這個屋子里睡過很多晚,那時候,這個屋子是他重建的鴻蒙天宮,這里也沒有了那個人。而今夜不一樣。
秦衍活著,他還好好的,在他身邊呆著。
傅長陵走到月拱門邊,他坐了下來,靠著月拱門,而后他便察覺旁邊的地板有些不一樣,他盯著那地板的縫隙,伸手去敲了敲,便察覺里面似乎是空的,他頓時有些好奇起來,伸手將地板扣起來,便發(fā)現(xiàn)下面被人為鑿了一個小洞,里面放著幾壇酒,傅長陵一看便笑起來,知道這是秦衍偷藏在這攬月宮里的。
“既然被我發(fā)現(xiàn)了,見者有份?!?
傅長陵將酒從地板里拿出來,重新蓋上了蓋子,打開了酒塞,聞了聞味道。
神仙醉。
這是很烈的酒,一般剛喝酒的人,不太會喝這個。
他發(fā)現(xiàn),秦衍這個人啊,性子當真是一直很烈,劍法烈,性格烈,就連喝的酒,也要喝勁兒最大的那種。
他嘆息了一聲,覺得自個兒真的是作孽,這樣一個人,喜歡起來不容易,被喜歡也不容易,可人又如蛾,偏生就是這樣無聲的濃烈,最為動人。
傅長陵靠著月拱門,將酒灌入喉中,他看一眼不遠處躺著的秦衍,又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外面的云月。
他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同秦衍喝酒。
那是傅家滅門之后不久,鴻蒙天宮被魔修攻占,他奉命馳援鴻蒙天宮,卻在折回路上反遭伏擊。
秦衍追殺他追殺了足足一月,那一個月,他東躲西藏,有一天他偽裝成了一個乞丐坐在酒館門口,剛好遇見秦衍,他來不及逃,就干脆坐在原地,偽裝成普通乞丐。
秦衍提著劍過來,他沒注意到他,徑直走進了酒館。
當天小雨,行人來來往往,秦衍就坐在酒館外最外側(cè)欄桿旁的桌子,和傅長陵就隔著一道欄桿。
傅長陵不敢動,他靜靜看著長檐外面淅淅瀝瀝的雨,秦衍叫了一壇酒,什么都沒說,自己給自己倒了酒。
傅長陵聽著雨聲,倒酒聲,過了好久后,里面人突然用劍挑了一杯酒,遞到他面前。
“天寒雨重,”秦衍聲音帶了幾分沙啞,“喝杯酒吧?!?
傅長陵微微一愣,他不知道秦衍是不是認出了他,那時候如果拒絕,太過惹眼,他只能接了酒,低聲道謝。
兩人默不作聲喝完這一杯酒,傅長陵偷偷看他。
那天的秦衍看上去和平時有幾分不同,他雖然依舊安靜、冷漠,可是坐在那里時,卻有了幾分說不出的寂寥和悲傷。
他喝了一壺半,沒有多,喝完之后,他站起身來,低聲道:“桌上還剩半壺,謝你今日在此?!?
傅長陵不知道他是不是和自己說,他沒敢回話,就看秦衍站起身來,自己一個人,提劍撐傘,走進了雨里。
他背影融在雨霧之中,似如山水墨畫,暈染在人眼里。傅長陵轉(zhuǎn)過頭去,便見桌上那一壺酒壇,他站起身,握住酒壺,搖了搖,發(fā)現(xiàn)里面的確還剩半壺。
秦衍出門不久,漫天白花從天而降,傅長陵抬起頭來,聽見鈴鐺之聲從遠處傳來,混雜著鐘聲,童子清唱的歌聲,和著這漫天白花,讓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被一種無聲的悲哀所籠罩。
家家戶戶走出來,遙望向歌聲傳來的方向,在場修士無不起身而立,雙手中指半折想對,其余各指相抵,而后低下頭來,跟隨著這獨屬于云澤的哀樂,悼念著死去的人。
鴻蒙天宮謝玉清以身殉道,留下的那場大火,燒了足足一個月,鴻蒙天宮除了少數(shù)活下來的幸存者,其他人都在大火里燒得什么都沒剩下,大火盡后,鴻蒙天宮弟子只能建衣冠冢,在那一日上山下葬。
傅長陵直到聽到那歌聲,才知道那是鴻蒙天宮眾多弟子出殯之日。
于是他舉著杯,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秦衍撐傘走遠,在所有人低頭默哀之時,他一個人逆著人群而去,明明算是無禮的舉動,可不知道為什么,傅長陵卻在那一刻,體會出了幾分心疼。
傅長陵喝了口酒,轉(zhuǎn)過頭去,他看著天上的月亮,心里有些發(fā)悶。
他這些時日,有時候會想,自己對秦衍的感情,到底起于什么時候。拋開晏明,他在后面那三十年,把這個人,是怎么種在心里。
可他如今一想就發(fā)現(xiàn),他與秦衍,有太多次這樣細碎的交集,每次回頭一看,就滿滿是這個人的影子。
只是當年想那人是一個想法,如今再想,又是另一個想法。
比如當年他想,秦衍為什么在鴻蒙天宮出殯之日自己獨飲那一壺酒,他猜想是因著,哪怕秦衍是魔頭,或許也還有幾分良知,也會傷心。
可如今想來,他卻覺得不太確定了。
如果業(yè)獄本身就不是秦衍開的,那么江夜白又是秦衍殺的嗎?鴻蒙天宮又是秦衍出賣的嗎?
以晏明當年所表露的對師父的態(tài)度,以及如今秦衍這樣醉了都還要念著江夜白的模樣,他真的會殺江夜白嗎?
傅長陵閉上眼睛,他細細梳理著。
昨夜在后山,秦衍對那些人說,三個月前,他們將派去刺殺青崆派靈虛長老,鴻蒙天宮刺殺一派長老,這絕對是密令,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璇璣密境是在鴻蒙天宮后山開的。
當年在璇璣密境里,晏明告訴他,自己是在執(zhí)行師門任務(wù)時誤入璇璣密境,而他們相遇后,晏明從不告知自己的真實身份。
這樣串聯(lián)起來,上一世,秦衍所發(fā)生的事情,極有可能就是在三個月前,他被派出刺殺靈虛長老,這是師門秘密任務(wù),他不能在任何時候暴露身份。而后他在執(zhí)行任務(wù)之后,回到鴻蒙天宮,不知道什么原因,誤入靈山禁地,然后進入了璇璣密境,在璇璣密境遇到他。
因為還在執(zhí)行師門任務(wù),以秦衍謹慎的性格,沒摸清他底細之前,選擇了化名。然后在璇璣密境中,秦衍和他有了感情,這種感情是什么他不知曉,但他確定一件事,那就是在最后他們出密境時,他以金丹碎裂作為代價救出了他們兩個人,這一件事,讓秦衍對他充滿愧疚。
秦衍為此去金光寺受入骨釘,一年之后,秦衍從金光寺下來,便去給他取了往生花,將往生花交給他。他或許是受了重傷,所以在第二年君子臺論戰(zhàn),秦衍沒來。
而后他給秦衍寫了挑戰(zhàn)書,與他約戰(zhàn)輪回橋,可在他趕往之前,魔修突然刺殺傅玉殊,于是他沒去。
秦衍在輪回橋等了他七天。
七天后,秦衍回到鴻蒙天宮,而后江夜白身死,秦衍被認定是兇手,被仙界緝捕。
江夜白一代渡劫大能死于弟子之手,聽聞其原因是,當時江夜白本就要突破晉階,秦衍趁機下手。
想到這件事的那一刻,傅長陵突然愣了。
他握著酒壺,手微微顫抖,他喝了一口酒,想讓自己不要那么害怕。
他曾經(jīng)想過,如果秦衍真的愛他,或者真的愛過他,為什么從不告訴他?
那么多年,那么漫長的時光,為什么秦衍沒有一絲一毫的表露,哪怕秦衍或許在做什么其他的謀算,可是喜歡這件事,為什么也沒有半點流露?
可在這一刻,他卻覺得,自己仿佛是窺探到了某種答案。
如果江夜白不是秦衍殺的,那也就是說,在江夜白晉階的時候,秦衍選擇了來輪回橋等他。
然后江夜白死了。
傅長陵的手微微顫抖,他不知道為什么,就突然想到,如果他是秦衍。
如果他因為自己少年那一點情竇初開,忽視了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人,沒有察覺他需要幫助,沒有察覺他那一刻的軟弱,懷著滿腔歡喜,去輪回橋等一個人。
然而那個人沒有來,不僅沒有來,等回去之后,還得到最珍視自己的那個人的死訊,那人死得不明不白,而自己卻成為了替罪羔羊。
那么,無論對方有沒有錯,這份感情,都是罪過。
傅長陵在漫長的三十年里,不敢承認自己對一個殺害自己家人的殺人兇手有情。如果江夜白是死于秦衍的疏忽,秦衍又怎么能承認,自己對傅長陵的感情?
這份感情毀了秦衍,也毀了他深愛的人。
這份感情是罪孽,是他人生的枷鎖,他每每想起,或許都覺得惡心。
當年不曾開口,至死不曾說出,或許就是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決定,要將這一份感情,長長久久的埋葬。從沒想過要開始,也從沒想過要結(jié)局。哪怕有一天他傅長陵知道了,接受了,他也會果斷拒絕。
或許,在江夜白死那一刻,他們的感情就已經(jīng)寫下了結(jié)尾。
傅長陵想著這些,他將最后一口酒喝完,低笑了一聲:“荒唐?!?
他撐著自己,踉蹌著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