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陵跪在陣法,眼睜睜看著陣法上的紋路逐漸消失。他眼淚落在陣法里,看見一個青年男子憐憫的眼神。
整個璇璣密境開始顫抖,黑霧開始籠罩璇璣密境,灰燼從天而降,紛紛揚揚落在傅長陵的肩頭,周邊山崩地裂,火光四起,天空一塊一塊裂開,然后砸到地面上,發(fā)出轟隆之聲,周邊還殘存的鎮(zhèn)民尖叫著四處跑開,整個世界仿佛走到了盡頭,似是末日最后一刻。
吳思思看了看周邊,轉頭同旁邊圣尊道:“結束了,你去一旁等著,我同這位小友說幾句話。”
“圣尊”恭敬行了個禮,便走到了遠處。
吳思思看著傅長陵呆呆盯著那陣法,她半蹲下身來,靜靜看著傅長陵,眼里帶了幾分憐憫。
“謝謝你,”她聲音里帶著歉意,“我也是沒有辦法的。明修還在里面。”
“他還在里面……”傅長陵抬起頭來,死死盯著吳思思,“他為什么在里面,你不知道嗎?他不該來云澤,”傅長陵咬緊牙關,大喝出聲,“他不該來!”
“所以他就該活在那煉獄里,活一輩子,是嗎?”
吳思思嘲諷笑開,傅長陵捏緊了手中清骨扇,他急促喘息著:“是誰布下的陣法?”
“是我。”
吳思思冷漠出聲,傅長陵眼里帶了譏諷:“就憑你?”
吳思思臉色一變,她正要說什么,也就是那一瞬間,一道華光從秦衍手中猛地飛出,渡劫期劍意鋪天蓋地而下,將吳思思直接轟出到遠處去!
與此同時,傅長陵鮮血蔓延在十方誅神陣上,陣法驟然大亮,他手中清骨扇直接往唇上行去,可他抬手那一瞬間,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攀附在他手上,死死拉拽著他。
是心魔!
他在和他爭奪著身體的控制權!
傅長陵腦海中無數畫面閃過,他額頭冷汗涔涔,他的手每一次往前行一點點,都似如拔泰山而起,他唇齒中每一個字吐出,都似如舌攪巨石。
“十……”
也就是在他和心魔交戰(zhàn)時,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的手又穩(wěn)又涼,傅長陵心頭一驚,他猛地抬頭,便看見秦衍在他對面,握著他的手,單膝觸地,半蹲著身子,靜靜注視著他。
他的劍在他另一只手上,劍尖指在地面,劍陣開在他們兩腳下,帶著藍色光芒的風盤旋卷在他們周邊,吹得他染了血的白色廣袖獵獵作響。
他握著傅長陵的手,手上用力,幫著傅長陵將他的清骨扇一寸一寸抵在他的唇邊,清骨扇接觸到他柔軟的唇地瞬間,最外側扇骨上復雜的紋路瞬間亮了起來,也就是那一刻,心魔尖叫了一聲,便被徹底彈了出來!
傅長陵看著對方的眼睛。
那人的眼睛像冰,像雪,像一汪清潭,倒映著他的本真。
堅定又執(zhí)著,似如夜里明燈。
他將他從紛亂的過往中拖出,將他從絕望中拉起,讓他保持著清醒和冷靜。
“十方諸神,聽我號令。”傅長陵每一個字出來,就化做金色的字朝著陣法沖去。
他另一只手死死抓著聚靈塔,整個璇璣密境靈氣化作漩渦進入聚靈塔中,而后一路輸送到傅長陵身體之中。
“無知小兒!”
空中傳來一聲暴喝,旋即一道化神期劍光朝著兩人疾馳而來,秦衍劍陣之上華光大綻,他捏緊了傅長陵的手,只道:“我在。”
而后那劍光狠狠撞上秦衍劍陣,秦衍一口血嘔了出來,傅長陵反手一把握緊了他的手,唇齒推開所有阻礙著他說話的阻力,咬牙出聲:“天地應我,滅!”
話音剛落,法陣華光沖天而去,他身上靈氣磅礴向周邊橫掃而過,所過之處,活物皆成飛灰。
旁邊心魔死死抓在地面上,手指都摳出血來,他幻化成了傅長陵父親的面容,痛呼出聲:“長陵!救我!長陵!”
“看著我。”
秦衍在傅長陵眼神渙散前一刻開口,他的聲音瞬間驚醒了傅長陵,傅長陵看著面前的秦衍,只聽他再重復了一遍:“只看著我?!?
他看著他,那一刻,他的眼睛被這個人占滿。
旁邊心魔哭著叫他:“長陵,救我,救我好不好?救我啊啊啊啊?。?!”
罡風卷席去,心魔身軀最后一點也化作粉塵被罡風卷走。
等風停下來那一瞬間,秦衍終于再也支撐不住,直直倒向傅長陵。
傅長陵忙抬手將人攬在懷里,而后喘息著環(huán)顧四周。
傅長陵金丹已經逼近極限,哪怕上一世再多的經驗,也扛不住如此巨大的消耗。
周邊已經被清理干凈,只有面前已經完全破開、正在慢慢消融的封印里,還不停探出蒼白的手來。
他看到無數魔修正奮力試圖爬出來,而封印也要快消失不見,他咬了咬牙,憑著最后一點靈力,抬手在那陣法之上迅速加了幾個符咒。
最后一個符咒落下的瞬間,他察覺腹中一陣劇痛,他撐著用手在陣法上一旋,化作璇璣密境出陣陣法之后,便抱著秦衍直直倒了進去。
狂風卷席在他們兩人周遭,似如當年他們分開之時。只是這一次傅長陵死死抱住了他,他沒松手。
他在狂風中看著面前人,對方閉著眼睛,一如他最后被烈火點燃前一刻那樣。
傅長陵死死抱緊他,那一刻,他終于感覺到那遲來的傷悲鋪天蓋地而來。
他眼淚撲簌落到這個人身上,他有那么多話想說,那么多話想問,可是在出口前一瞬,卻清晰知道。
這個人回答不了。
這不是當年的晏明,他的對不起,他接不住,他的為什么,他答不了。
兩人一路急墜而下,光線逐漸明亮起來后,兩人重重撞到了地上。
傅長陵墊在下面,秦衍整個人壓上來,讓他悶哼了一聲。他來不及休息,便連忙翻身而起,一面給秦衍藥,一面警惕打量著四周。
他們是從上官山莊入的璇璣密境,此刻出來,也是上官山莊。
傅長陵本擔心無尸羅等妖物還會留在原地等他們,可他神識掃過后,便察覺了濃重的劍意,當今天下能有這般劍意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秦衍的師父,鴻蒙天宮宮主,江夜白。
江夜白的劍意在這里,他自然已經來過,無尸羅這些東西,應該都被他清理干凈。江夜白身為鴻蒙天宮宮主,可能等不了秦衍這么久,但也一定派了鴻蒙天宮的人在這里等候。
傅長陵想明白,他忙掏了秦衍鴻蒙天宮聯系所用的玉牌出來,忍著疼將靈力灌注進去,喘息著同對面道:“云羽,我和你師兄在上官山莊,他受傷了,你快來?!?
說完,他的靈力支撐不住,連對方回復都聽不到,聲音便散開了去。
僅僅只是一個傳音,傅長陵已經疼得冷汗涔涔,只是傳音之后,他放心了許多。
天上烏云漸漸凝聚起來,傅長陵知道,這是他的天劫。
他在璇璣密境中結了丹,不管這個丹如今是什么樣子,天劫都會在他出璇璣密境之后,第一時間降臨。
他艱難看了秦衍一眼,他知道,如果此刻他不走,秦衍怕是會被波及。
他迅速做了決定,將口袋里還剩下的陣法全都忍著疼布在秦衍生下,而后為他喂了藥,處理了傷口。
等做完這一切后,他眼前已經徹底模糊下來。
他佝僂著身子,按在腹間金丹之處,跪在秦衍邊上。
他想同他說什么,可天雷已經開始轟響,他再耽擱不得,他只能轉頭看了他一眼,隨后便跌跌撞撞離開了去。
他不敢走太遠,他要找一個傷不到秦衍,又看得到秦衍的地方。一旦秦衍有任何事,他都能及時趕過去。
縱然他也不知道,他該怎么趕過去。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他一路踉蹌著往遠處山頭走去。
走到山頂,他就可以看見秦衍。
可是他才走到山腰,第一道雷霆便徑直而來,直直炸在他身上,傅長陵一口鮮血嘔了出來,他喘息著趴到地上,一時之間,竟沒了任何起身的力氣。
但他不能放棄。
他得去看著秦衍,他得確認秦衍沒事兒。
于是他又撐著自己起來,而后再一次被雷霆擊倒。
雷霆一路滋滋蔓延過他的肺腑,他一面像控制靈力一樣控制著雷霆進入身體,一面繼續(xù)往前。
他要活著。
他不斷告訴自己。
不管這是什么天劫,不管有多少人死在天劫里,可他都得活著。
因為他有心愿未了,執(zhí)念微消。
他還不知道是誰害了秦衍,還不知道未來秦衍會成什么樣子。
他心里有一個要護一輩子的人,他絕對不能死。
雷霆連綿而下,他一步一步往前,期初還能勉強行走,等下半程,他幾乎是趴著上去。
雷霆響了一夜,等天亮時分,他終于爬到了山頂,這時候,他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的血肉,幾乎只剩下一個鮮血淋漓的骷髏架子。
他遠遠看著遠方,遠方鴻蒙天宮的人已經到了,他們似乎就地安營扎寨,看見鴻蒙天宮的旗幟在遠處風中張揚翻飛,他終于放下心來。
他就一直看著那邊,就想看到那個人的影子出來一瞬間。
雷霆砸在他身上,他已經痛得徹底麻木,他躺在地上,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
不能死。
他不能死。
閃電接二連三,劈了大半夜后,最后一道游龍粗的閃電砸到傅長陵身上,熟悉的天雷加身的劇痛震得傅長陵整個人顫了顫,他知道已是最后時刻,控制著自己,強行運氣,將天雷一路引領從靈根而過,周游全身,最后轉入金丹,周而復始。
天雷在靈根中行走,被金丹進化而過,對身體便是有益無害,但若中間有任何差池,天雷從靈根中泄走,那便會傷及周身,因此整個過程都要聚精會神,不得有半分馬虎。
“抱元守一,靜心凝神……”
傅長陵一面默念著清心訣,一面引導著天雷進入身體,眼看著天劫進入后期,他眼前開始浮現出一些過往的畫面來,他知道,這是天劫中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心境測試。
對于心無雜念的人來說,這一道心性測試沒有任何問題,可對于如今的傅長陵來說,卻是未必。
他如今早已是心緒大亂,所有鎮(zhèn)定不過是強撐。
他感覺無數畫面竄動而過,他都沒有停留,他知道此刻他不能在任何畫面上多想,不能讓天道察覺他心境上任何缺失。
他額頭上冷汗開始大顆大顆落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閃過,直到最后,有一個人交錯而過那一瞬間,對方忽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傅長陵停下了步子,一切忽地安靜下來,傅長陵不敢回頭,對方也沒有,他們兩朝著兩個方向,唯一的交集,只在對方抓住他袖子那微弱的一點。
“傅長陵,”對方低低開口,帶著喑啞,“我疼?!?
傅長陵心頭巨顫,他猛地回頭,然而卻見身后沒有半個人影,周邊一片黑暗。
他一瞬間似乎什么都忘了,他開始瘋狂奔跑,瘋狂追逐,一個人狂奔在一條漫長的甬道上,也不知盡頭。
他覺得這條甬道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是哪里。
于是他茫茫然往前狂奔,走到了道路盡頭,他終于看到了光亮。
那是秦衍。
他一個人,坐在小桌面前,他面前點了四角青龍含珠青銅燈,燈芯冒著一昧幽火。他穿著一身白衣,面上有些蒼白。
有人問他:“你用心頭血點這么一盞禪燈做什么?他也不會感激你?!?
秦衍聲音平淡:“我不求他感激,我只求他活著。”
“我之情愛,與他無關?!?
說著,秦衍抬起手,覆在了那青銅燈的邊緣。
早已被摩挲發(fā)亮的邊緣上,刻著一個人的名字,傅長陵。
傅長陵突然覺得天旋地轉,他一睜眼,就看見秦衍喘息著,跪在他面前。
他雙眼空洞,沒有眼珠,周身經脈俱碎,腿骨扭成了一個詭異的曲度。他身上沒有任何靈力,金丹已經沒了,識海也已經爆了,他喘息著,一雙盲了的眼仿佛還能看到他一樣,仰著頭看著他。
傅長陵突然知道這是哪里。
這是秦衍死的那天。
就是那天,他親自搜了他的識海,然后在這個他恨了近三十年的人的識海里,看到了這一盞燈。
他急促呼吸起來。
他知道當時自己說了什么,他不想再說了,可控制不住自己,這一次,他還是說了。
他說:“你喜歡我?”
他顫抖著聲,眼淚在眼眶中打轉,他靠近了秦衍,低喝問他:“你竟也敢喜歡我?!”
秦衍僵住了。
傅長陵看著他的表情,他突然覺得快意,他感覺自己報復了對方這么多年,這才是頭一次,真的傷到了對方。
許久后秦衍開口:“抱歉?!?
這一聲抱歉平平淡淡,一如他這個人,沒有半點溫度和情緒,然后他突然伸手,猛插入了自己心口,傅長陵被他驚住,他就眼睜睜看著秦衍從他胸口,攪動著,翻轉著,冷汗涔涔而落,幾經歇息,卻仍舊執(zhí)著又堅持地,撕扯出一根帶著淋漓鮮血的光絲。
“身不由己,是吾之過?!?
“命不由己,是吾之過?!?
“情不由己,亦是吾之過?!?
“今日情根已除,孽業(yè)亦消,”秦衍攤開手掌,再一次仰頭,這一次他笑了,他的笑和他整個人都不同,特別溫和,特別柔軟,他低啞出聲,慢慢道,“真君再無困擾,我亦……再無困擾。”
說完,他猛地用力,那縷神魂便碎在了他的手心。
周邊都是歡呼聲,傅長陵看著他倒在地上,看著他被人架起來,一刀一刀削骨削肉,直到最后一塊血肉剔盡,業(yè)火從他腳下沖天而起,他站在火光中,最后的身影,慈悲又溫柔。
傅長陵呆呆看著那火,他突然覺得這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周邊風雪呼嘯而過,他仰起頭來,面前是金光寺的浮屠塔,眾生萬象描繪在長長的壁畫之上,離他最近的,是秦衍一貫平靜俊美的面容,他被六十四根入骨釘釘在上面,靜靜看著他。
那目光他很熟悉,一如他過往三十年,每一次與他相見。
那一瞬間,傅長陵突然知道,一開始秦衍拉著他說那一句“我疼”是什么意思。
那是他心里的秦衍。
他心里的秦衍,還釘在浮屠墻上,還受著千刀萬剮,還在被業(yè)火焚身,還在他心里,跪在他身前,抬手插入自己心口,生剖出那根情根,在他面前碾碎。
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他從沒同任何人說起過,秦衍死前,他從秦衍的識海中看到的那一盞刻著自己名字的禪燈。
也從沒和任何人提及,秦衍死前,對他說的那一句“心不由己,亦是吾之過?!?
他在秦衍死后踏遍山河,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失去唯一可交手之人后的悵然若失。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這么以為。
畢竟他不可能愛秦衍,這是殺他全家的人。他連在他死后緬懷他,對于傅長陵來說,都是一種羞恥。
可當他知道秦衍是晏明,當他知道秦衍是為他抵罪成為云澤罪人,當他知道上一世的一切迷霧重重,他所以為的那個人,可能從未看清。
當他此刻看著秦衍被釘在浮屠塔上,面無悲喜,似如神佛。
他眼淚如珠而落。
聽見不遠處傳來腳步聲。
他睜開眼,便見眼前映入一襲白衣,白衣上繡著振翅羽鶴,傅長陵顫顫抬頭,看見那人身影落于霞光之中。
那身影刻在他眼里,他突兀笑起來。
只是他如今周身只留一具血肉不全的骨架,笑也笑得極為可怖。
他顫抖著伸出手,用染血白骨抓住對方衣角,無聲開口說了幾個字。
誰都不能認出他說了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在告訴他,他終于承認——
原來他喜歡他。
自風雪初見,到而今重生,他傅長陵喜歡秦衍,足足四十二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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